几树桂花,纷纷艳艳。风吹过处,花瓣如金色的细雨,洋洋洒洒地飘落。
高贵太妃坐在桂花树下的一方青石板上,膝上放着一张古琴,素手划过琴弦,美妙的琴音如泉水般倾泻而出。
夕阳将半边天染成了桔红色,余晖勾勒着她的侧影,静谧得像是一幅画。
桃李悄悄地走近:“娘娘,昨儿夜里圣母皇太后到德太妃的长青宫去了。”
贵太妃眉峰一挑:“她们两人,终于要联手了么?”
“那懿坤宫那边……”
贵太妃不冷不热地道:“计划照旧。”
桃李想了想,说道:“娘娘,需要通知宫外么?”
圣母皇太后是先帝选定的人,德太妃的手段也不容小视,毕竟这个计划,与高家息息相关,不容有失。
贵太妃瞥了桃李一眼,眸色淡淡的:“你是在质疑本宫的决定?”
桃李“噗通”一声便跪下了,心头掠过惊恐:“奴婢不敢。”
“既然不敢,那边照本宫说的去做。”
桃李战战兢兢:“是。”
桃李离开了,周围又再度安静下来。
这样极致的安静里,倒让贵太妃的深思有些恍惚。她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庞,皮肤依然细腻柔滑。她缓缓地笑了。
她一直知道自己的相貌不俗,星眸如波,白皙粉嫩的脸上嵌着两个小酒窝,十分甜美娇媚。
贵太妃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长恭帝时,她才七岁,小小的她穿着的水蓝色地绣宝相花纹比甲,月白色长裙,深蓝色腰带上缀着白芙蓉宫涤,双丫髻上压着紫金铃铛,活泼可爱,好似一汪清泉旁带着水珠的花儿。
初入皇宫的她因为淘气,甩开了所有跟着的宫女太监,可是却迷路了,望着越来越黑的天色,只能手足无措地哭得提泪横流。
那一年长恭帝十二岁,小小少年,却异常的沉稳。他半蹲在她身前,微微仰着头,看她,漫天星辰仿佛碎成钻石,亮晶晶地,洒落在他的眸子里:“妹妹别害怕,哥哥送你回去。”
一眼便是永远。
哪怕无法成为他的太子妃,与他名正言顺地并肩而立,哪怕入宫步步为营,勾心斗角,压制着真实的自己,她也甘之如饴。
可是他的心里却没有她。
如今他离开了,她想要找回自己,却发现自己早已经迷失了,再也回不到当初。
高家的现任的家主是贵太妃的嫡亲兄长高景嘉。
高景嘉才华横溢,能力过人,年纪轻轻便已经官居正二品吏部尚书,并进入内阁,成为阁老。
高家与文家是死对头。自祖上始,恩怨就一直纠葛不清。高家的势力并不比文家小,只是对比文家,似乎总是缺了那么一点儿运气。
当年高家的女儿,一步之差,输给了文家的女儿,失去了太子妃的位置。这一步的鸿沟,如今已是无法跨越。
从太子妃到皇后,再到母后皇太后,文采薇的一步一步都走得很稳,旁人根本难有可乘之机。
如今,陛下年幼,更是由母后皇太后亲自抚育,那份情谊,似乎比之圣母皇太后还要亲近。这至少能够保住文家未来两代的繁华。
而高家,就在这场争斗中失去了先机。保不住地位和权势,家族就只有逐渐削弱,消亡。
文家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如果能搬开文皇后这块大石,再对文家做些手脚,想来文家便不会再对圣母皇太后和小皇帝忠心耿耿。
圣母皇太后和小皇帝失去了最大的助力,自然会再寻找另一个支持,高家,便是最好的选择。
无双门。
无双门的来历很有些隐秘。传说,在先朝兴盛之时,皇宫里养着许多取悦贵人的戏子。
戏子之间,也有派系,也有争斗。血雨腥风之下,为了胜利,就得挖空心思,就得比别人更加出众。必须相貌秀美,必须身形优雅,还有一个秘密,将童男阉割,最终得到一副惊艳的嗓音,美妙、动听,无与伦比。
一个个对手倒下。胜利者得到了贵人的宠爱,也就等同于得到权力。
于是,阉割,被当成一种神圣的惯例,保留下来。
有多少人垂涎无双门的势力,就有多少人不屑。玩物出身,身体残缺,不配拥有权力。
这又如何?
只要站在权力的顶峰,便可以嘲弄世上的任何一个人。
燕国,望湖城。
望湖城里有无数大小不一的岛屿。人们在岛上建筑,耕作,并以石桥将各个岛屿连接起来,组成了巨大的城市。
清澈的水波在纵横交错的水道之间流转,自由自在,温柔婉约,仿佛美人在轻歌曼舞,软了腰身,舒了水袖。
主城之外,有一座世外仙山,遥遥地隔水相望。
传说世外仙山,有不老的仙人隐居。他们驾着窄身翘头小船,穿梭而行,来去无踪。
夜阑人静,更深灯暗。
淡淡的薄雾泛着深到极点的蓝色,弥漫在天地之间。
盛开过后,白玉兰的花瓣微微发黄,萎靡地,脱离了枝桠,打着旋儿地落下。
在这无限延伸的暗黑里,低低的吮吸声敲打着耳膜。
只能看到那人的背影。
半躺半靠在罗汉床上,纯白色的外袍松松地穿着,乌发用象牙梳子挽起在脑后,有些凌乱了,垂下了一缕,柔亮光滑,好似锦缎一般。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跪坐在一旁,只见她嘴唇紧抿,眼睛里带着挣扎。缓缓地伸出右手,挽起衣袖,然后左手抓起匕首,在雪白的手腕上拉了一道口子。
鲜血马上冒了出来,温热的、浓稠的,散发着腥甜的气味,流淌成细细的一条线,落在羊脂白玉碗里。
待到血将白玉碗填满,少女才将手收回,以白绫紧缚着伤口,恭敬地将白玉碗捧到那人的面前:“门主,血已经备好了。”
“嗯。”
声音低沉,语调婉转,那慵慵懒懒的姿态,好似有一股妩媚被刻到了骨子里。
拿着碗的手指修长,白皙,就这么与白玉融为一体。
喝下了碗里的鲜血,无双门主挥了挥手,那少女便退下了。
“黑木。”
黑木一直站在角落,待无双门主唤他,方才从黑暗中露出小半张脸:“属下在。”
无双门主站起身,很高,很瘦削。皮肤略显苍白,侧脸轮廓清晰,如刀裁笔画一般,英气逼人。
“赵康那里有何消息?”
黑木跟随无双门主多年,不敢怠慢,忙回答道:“回禀门主,左圣使那里传来消息,连国的圣母皇太后已经对母后皇太后的病症有所怀疑,并且将与德太妃联手”。
“德太妃?”无双门主笑道:“有趣。长恭帝一死,冯太后就要背叛他么?竟然与德太妃联手,难道她不知道德太妃是男省光善候的外甥女?”
黑木想了想:“属下愚钝。”
与德太妃联手怎么就是背叛了长恭帝呢?也许是德太妃背叛了四侯也说不定。
无双门主看了看黑木,片刻之后摆了摆手:“高家呢?计划可还是要继续?”
“是的,贵太妃下令计划继续。”
无双门主口中啧啧两声:“女人呐,到底还是狠心呐。只是高家瞻前顾后了,要我说,一份鹤顶红下去就完事了,何必要拖拖拉拉?徒增变数。冯太后可不像是个会吃亏的女人呐。”
想想交给她的那株绝壁紫环,只换来了三个虚无缥缈的承诺,无双门主依旧觉得心脏抽搐地疼。
无双门里多的是用毒的高手,而高家用在文太后身上的毒药,便是从无双门处求来的。这毒药名为“黯然”。服下之后一年,并不会让人马上死去,而是一点点地消耗着中毒者的生机,使人缠绵病榻,就连御医也诊断不出病因,一年半载之后,便魂归地府。
黑木面无表情地说道:“想来是高家还不敢背上谋害皇太后的罪名。”
无双门主点了点头,又问:“高家的孩子可送来了?”
“送来了。是高家二老爷的嫡子,根骨还不错。”
无双门的规矩,男孩必须去势效忠,而后接受严酷的训练。所有人都是这样过来的,自然知道里头的苦处。
黑木道:“高家也真是舍得。”
“这孩子是投名状呢。”无双门主满意地:“高家倒还算是信守承诺。”顿了顿,他又道:“孩子们安排得怎么样了?这是无双门十年一度的大事,这一批孩子里保不齐有大造化的。”
黑木说道:“黑木明白,请门主放心。”
“这一批孩子的资质根骨怎样?有没有特别优秀的?”
“一共是一千三百五十六名孩子。一成的孩子是从城里各处养生堂抱回来的,两成的孩子是父母送到码头,交给我们的人带回来的,还有另外七成的孩子,是门人从天下各国收集而来。我看过了,资质平平的居多,天资好的只有二十人左右。还需要门主您亲自查看。”
“你办事妥当,我是放心的。日子选好了么?”
“是,门主,就定在下月初一。”
“很好。”无双门主幽幽地:“时间过得真快,黑木,我记得你今年二十了。当年我将你带回无双门的时候,你才四岁,最喜欢的就是抱着玉米棒子啃,跟小老鼠似的。”
像是在回忆着童年时光,黑木愣着,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
“你是五岁那年去势的,之后,便接受着严格的训练,可谓是在刀尖上舔血,在生死边缘徘徊。你这一生,无亲,无后,你真正无忧无虑的时光,就只有孩童的那五年了。黑木,你怨过我吗?”
无双门主的双眼紧紧地看着他,灼然生光,内里好似有水波在流淌,如同天上的明月将光影留在了人间。
那样美丽的眼眸却让黑木心中一凛,连忙单膝跪在无双门主面前:“门主,黑木何其有幸,能够成为无双门人;何其有幸,能够跟随在您的身边,聆听您的教诲。黑木无怨无悔。”
是真的无怨无悔,还是不敢有怨有悔?
无双门主不动,不说,那一身引而不发的气势,让黑木的后背蒙了一层薄汗。但他不敢再说话,因为他懂得,过犹不及。
许久,无双门主才长叹:“起来吧。我年纪大了,越发成了人见人怕的老妖怪。你们这些孩子,动不动就下跪表忠心,不需要。”
黑木抬头,急了:“门主,您春秋正盛,一点都不老。容颜一如我四岁初见你那时一般。”
功力随着年岁增加,容颜不变,如同被时间遗忘。但是心态,已经不同。
年轻时,是挑战者。跃跃欲试,踌躇满志。从未想过在意被人的看法,也从未觉得人生会有缺憾。如今,是守成者。步步为营,冷眼旁观。方才领悟,身体的残缺,终有一天会演变成心灵的残缺。
有怨有恨。
毁灭了七情六欲,没有爱人,没有子嗣。可是已经回不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