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年前的一次慈善晚宴上，两个年幼的孩子曾经见过一面。

项轻墨站在父亲身边，努力让自己像个大人一样镇定自若。但是父亲和一个陌生的漂亮阿姨实在聊了太久，他双腿隐隐有些酸了，只能强撑着一动不动。

那个阿姨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容貌并不出色，和其他富家小姐相比没什么特别之处。

大概是太过无聊，她不停地扭动身体，一会儿冲着别的小朋友做鬼脸，一会儿低头整理自己华丽的小裙子，看起来一点也不端庄。

小小的项轻墨十分看不惯她，拧着眉投了个严肃的眼神过去，那意思是——稳重一点！

小姑娘傻傻接受了这个眼神，眨巴眨巴那双清澈的眼睛，一转头，又冲着自助餐区的蛋糕垂涎欲滴去了。

当时项轻墨就想，这真是一个傻丫头！

这个印象模模糊糊地存留在他脑海里，直到几年后那个阿姨突然出现和他的母亲争锋相对时，他竟然一下子就想起了她。

那个傻丫头，她知道自己的母亲做出了这种事吗？她为什么不拦着她母亲？

年幼的头脑判断起是非黑白来干脆而武断，他一下子就把她的全家都划到了坏人那一边。

他从父母的争执中知道了那个阿姨叫年玉颜，是a市有名的慈善家安国强的妻子。也知道爷爷使了手段让安国强破产，逼他们离开了a市。

所以在离家出走后，他决定找到那个女人，然后替母亲出一口气。

可是等他独自抵达c城后才发现，那个女人早就抛弃了自己的家庭，置丈夫和女儿贫寒中而不顾。

他愣愣站在福利院门口，想要走，又很不甘心。

左右肩头仿佛各自蹲着天使和魔鬼，一个同情安国强的遭遇，劝说他就这样离开；而另一个则说既然罪魁祸首不在，找她家人报复也是一样的，干脆放把火烧掉这里。

正在纠结之际，他听到了踢踢踏踏犹如跳舞的脚步声，一回头，就在一片落叶纷纷的秋日阳光中再度看到了安小年。

他几乎没有认出她来。

没有了公主裙和小皮鞋，她穿着朴素，甚至还肿着半张脸，算得上是狼狈不堪，与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判若两人。

但她似乎还保留着当初的纯真，跳着跳着一脚踢起成堆的落叶，咯咯的笑声仿佛一串风铃，又在路人回头时不好意思地吐着舌头，偷偷开心得眼睛里闪着星星。

她整个人都透着一种生机勃勃的坚韧，好像是一株在巨石压迫下生长的小草，虽然负重不堪，却仍然坚持在阳光下舒展身体。

就在那一刻，他突然就决定不走了。

她果然早就忘了他，甚至连安国强也没认出他那和项亦平七分相像的脸。他如愿留了下来，用母亲的姓给自己做了化名，鲜少洗脸，每天跟着安小年一起讨生活。

其实他心里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一方面不忍心看到她吃苦受罪，每天外出尽力帮忙，另一方面又不允许自己给她好脸色看，在她高兴时还会故意给她泼冷水。

可安小年似乎并不在意，她单纯地为自己多了个帮手而高兴着，全然没有注意到他内心的挣扎纠结。

一天天相处下来，项轻墨时时提醒自己他们是仇人，又忍不住关心安小年，内心越来越感到煎熬。

所有积累的情绪，终于在遭到辱骂那天爆发出来，他狠狠揍了那些流浪儿，却在打赢的同时恨不得大哭一场。

那天晚上，两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相偎相依，安小年哭累睡着了，可项轻墨却整晚睁着眼睛。

他的心头像是有团火在烧，烧得他五内俱焚，肝胆欲裂。

究竟是为什么？自己明明有无数理由恨她，却终归是无法旁观她受苦？

用了一晚上的时间，他终于想明白了，在这场由两个不负责任的人造成的悲剧中，安小年和他一样都是受害者。

于是从那天起，他开始全心全意地对安小年好，心中也产生了一些模糊的希望，只等有一天能宣之于口。

但意外到来的太快。

害安小年受伤后，他以为她死了。

母亲疯了，父亲和爷爷是罪魁祸首，他几乎是在顷刻间失去了所有亲人；如今好不容易又重新找到了慰藉，却被自己失手毁掉了。

滔天的绝望击垮了年幼的心灵，在那个漫无边际的黑夜里，他纵身跳进了楚江。

那一刻他是真的想死。世间已经没了让他留恋的人，既然如此，还不如彻底结束这场孤独的噩梦。

可他并没有死成。江水将他冲到了下游的岸边，路人发现并将他送到了医院。等被救醒后，他已经冷静下来——母亲还在医院，父亲迟早会抛弃她，如果自己死了，以后谁来照顾她呢？

那一天虽然他没有死，但他的童年却彻底死掉了。

他回了项家，整个人变得冷酷内敛，拼尽所有努力让自己越来越强。从他身上再看不到同龄人拥有的活泼和开朗，相反的，即便是在他笑的时候，别人也能无端感觉到阴冷。

期间项亦凡和年玉颜开始明目张胆地同居，他当面什么都没说，转身就给外祖家打了个电话。很快，项嵘受到了来自各方面的压力，无奈之下对年玉颜软硬兼施，又是金钱诱惑又是恐吓威胁，终于说服她主动离开了项亦凡。

然而项亦凡天生多情，虽然离开了一个年玉颜，却很快又出现了赵玉颜、钱玉颜。

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们为了讨项亦凡的欢心，常常以项轻墨为突破口，各种谄媚讨好，甚至搂抱亲昵，导致他一接触女人就感到从里到外的不适。

于是在年满十八岁那天，他放弃了项家铺设好的光明前程，再度离家当兵去了。

项轻墨讲述着这些过往，语速始终平稳，却无法掩饰这平静表面下暗藏的复杂情绪。说到最后，似乎有无数说不出来的心结，只化作一声悠悠的叹息。

“……我以为你死了，多年来一直背负着负罪感，直到这次再见到你。我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命运弄人吧……”

他终于说完了，只觉得内心千疮百孔，一时间再没有勇气回头去看安小年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