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钰笙赶回老家正好是晚上办流水席的时候。
丧乐夹着着人们的谈笑声刺破了黑夜的天,樊钰笙给了份子钱过去坐席。
灵堂布置的挺可以,但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守。
因为是寿终正寝,老人家如今也九十多了,是喜丧,所以置的不是白灯而是看着喜庆的大红灯。
红的灯光映在来来往往,高声谈论的人们的脸上,称着他们的笑脸看着愈发的渗人。
你看这场葬礼,每个人都在欢声笑语,好热闹啊!
一个人死了,没有一个人难过。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喜事,所有人都在笑。她就躺在一方棺椁中的,没有火化的,整整齐齐的躺在那里,供前来祭奠的人们浏览观赏,就如同动物园里的动物——给钱观赏,随意谈笑。
而收钱的那个,就是她的儿子。现在还笑眯眯的抽着烟,点着份子钱。
地上还铺满了没烧的纸钱和香烛,周围围满了樊钰笙见过或是从未见过的老人的亲戚,他们什么都没做,只是拿着钱来吃几天的饭,拿这些作笑谈带回去与亲朋好友们分享,然后顺其自然的叹息一两句。
你看这多可悲,死了也要因着活人定下来的规矩来回折腾,难得安息。可这便是世俗,不遵守便会被视作‘异类’,被骂被讨论被阴谋论都是正常的。
樊钰笙还记得几年前他去老人家家里作客时,因为要到了中午,他准备离开时被老人家急切的拉住,怎么都要留他吃饭,但她自己都是靠着捡瓶子破烂才能勉强活着,哪里来的饭可供他吃的?
樊钰笙当时还打算给老人家留点钱,或者是他带老人家去吃顿好的。但老人家不愿,可能是老一辈子的人都觉得不能要孩子的钱,更不能孩子给就不要老脸的伸手去接。
于是老人紧紧抓住樊钰笙要掏钱的手,泪眼婆娑的看着他说:“这怎么行?这怎的行?咋的能要你的钱!我有钱的!不能不让你这孩子连顿饭都没得吃就走!我去买包子……”
忽然,老人那蹲在门口的儿子突然开了口,愤然又鄙夷不屑的骂道:“哼!包子!城里人会吃你那包子?!切!”
樊钰笙当场就皱了眉头,目光不善的看向两人那蹲在门口的儿子——穿着两三千的西装,开着一辆十来万的国产车,手上戴的表虽算不得什么名牌,却也是能卖个一两千。
随随便便丢给他老母亲一件都够老人家生活好一段好日子了,再不济,好歹出点钱把自己住了十几年的老房子翻修一下让老母亲住的好一点也是好。
但他没有,若不是因着老家有事,他怕是不会回来,任由着老母亲在这破屋里自生自灭。
年轻时候的樊钰笙并没有现在的温和,反而是一个暴脾气,很轻易就能点着炸开的那种。
老人家因为有小辈做客而心生欢喜,想盛情款待,一时间忘了自家的情况是如何的贫苦。却因着儿子的那一吼,从那欢喜里走出来了,满身心的都是不安和自卑,仿佛她真的是做成了事一样。
当时樊钰笙直接就是一脚揣在了那年轻人的肩上,把人踹到了马路的另一边。
正准备撸袖子揍他一顿教他做人时被老人死死拉住了手,不得已,樊钰笙只能看着死狗般趴在马路上,却还骂骂咧咧的年轻人。
樊钰笙当时就想骂回去,却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忍下来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年轻人开车走了。于是樊钰笙松开了捏的紧紧的拳头,松下了一身的紧绷,安抚性拍了拍老人家的手,温声说:“没事了。”
现在想起来,才觉得当时自己应该骂回去的。打都打了,骂两句还能怎样?不过应该是背着老人家骂。因为当时他虽逞了一时之快,可怜的却是那老人家,连个外人都接济她询问她的意见,如此的贴心,想起儿子心里得多难受。
“你看你这孩子第一次来,就被我那不成器的娃儿气着了。给我出了气可我连顿饭都供不起你吃的。还倒让你这娃儿来安慰我。”老人家哭着说:“钰笙啊!我晓得你这娃儿心好,人也乖巧,我是真喜欢你这娃儿啊!哎!我这老婆子也没撒子拿得出手的东西送你,连饭也供不起你吃……”
“下次吧。”樊钰笙手忙脚乱的安慰老人,说:“您不要难过,下次我来,您再好好款待我。我们一起去吃包子。”
最后,樊钰笙在老人家屋里放下了一千块的现金,说是给她儿子的医药费和吓到老人家的精神损失费,老人收是收下了,却还是不住的用她那双枯枝般的手抹眼泪,目送樊钰笙离开村子。
但是,很多事都不是你说好了就能有下次的。
樊钰笙给老人上了一炷香,看着老人家朱红色的棺椁,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直面死亡。
母亲是死在医院里的,走得时候谁也没告诉,她自己准备好了自己的后事——没有守灵堂,没有烧纸钱,甚至连遗嘱也只是希望樊钰笙能和他爸爸好好相处。
等樊钰笙知道时,樊母的尸体已经烧成了灰,装在一方狭窄的红色匣子里,那方匣子曾是樊母装樊夫送她的首饰的盒子——樊夫多年穷,送的也不过是一些木头做的木梳、木簪子……可这些不值钱的东西却是樊母视若珍宝的存在。
参加老人的葬礼,樊钰笙就好像是参加了他未来得及参加的母亲的葬礼,他抬手擦了擦黑白遗照上的灰,老人的笑容如已逝多年的母亲一样温柔慈爱,他道:“多年不见,缘悭一面。我回来看您了。包子我来的时候吃了,还卖着呐。不好吃。又干又涩的,知道您过的苦,却不曾想这么苦。您儿子我也见了,把您赚钱使,这流水席也不怎样,还是村里的老辈人帮忙准备的。所以我打算揍他一顿,就当补了以前欠下。您会同意的吧。”
樊钰笙轻笑一声,低声说:“您不同意也没法了。活着的时候都没拉住我,现在就更拉不住了。”
樊钰笙拍拍膝盖上的灰,没人守灵的灵堂自然就没准备供后代跪坐的蒲团,甚至是连个烧纸的火盆都没准备。
“你真要揍他啊?”一路都没说话的骆长亭开了口,说:“你这个身板……打的赢他吗?”
樊钰笙松了松手腕,笑道:“不要质疑我的身为男人的能力。”
“……”骆长亭啪啪鼓掌,“樊哥不愧是樊哥!霸气!”
“……你还能在敷衍一点吗?”樊钰笙无奈的说:“你这样让我感觉我下一秒就倒地不起进棺材了。”
“那你要我怎样?”骆长亭摊手,想了想,道:“要不我帮你去打?我练过的。撂倒那男的十个都成!”
老人的下葬很寒碜,没有八个人抬棺,没有后辈摔火盆,没有多少人随行。抬棺的人只有四个,还都是年纪很大的老人,找来他们想来也是因为便宜。
樊钰笙看着尾随在棺后,身穿西装皮鞋一脸青紫骂骂咧咧着“死老太婆,死了都这么多事”的男人,突然感觉手又有点痒。没有披麻戴孝,连悲痛都没有哪怕是演戏。这样的一个儿子有还不如没有。
“这次我来吧。”骆长亭幽幽的开口,道:“昨天你可差点把他打死。”
他是真想不到,看着这么文弱的樊钰笙,虽然有紧致的八块腹肌和漂亮的人鱼线,但骆长亭一直以为这些都是虚有其表,因为樊钰笙的肌肉看起来没有一丁点爆发力,漂亮的就像是刻意锻炼出来展现自我的那种。毕竟现在很多的年轻人都这样,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像弱鸡刻意锻炼出来腹肌来展现自己。
但樊钰笙并不是虚有其表,他是真的很强。昨天他那一脚直接就把人踹树上了,拳拳到肉拳拳生风,骆长亭到最后已经是麻木的听着那人的惨叫声了。
本来骆长亭还觉得樊钰笙打得有点重,但今天听到这人骂的话,他也有点手痒了。
“算了吧。”樊钰笙说:“老人家今儿个入土,就不打扰老人家的安息了。再怎么样那也是她儿子,我们这些外人就别多管闲事了。”
这一路敲敲打打,丧乐磕碜的跟个鬼哭嚎一样刺耳难听,棺椁看着也薄,漆面不平想来也是这人胡乱刷上去为了省下那几百块的刷漆钱(村中□□俗是:高龄寿终正寝的老人的棺椁必须请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上手漆第一漆示郑重,然后再让工匠刷上纯正的朱砂。当然重孝的后辈也可以亲自刷漆,沾福气兼并示为人孝顺)。
棺椁刷的不是纯正的朱砂,只是普通的刺鼻的油漆——可怜了这老太太曾说她儿子如何如何成器,成器是挺成器了,只是不孝。
老人家的棺材入了土,一切都尘埃落定。
樊钰笙当天就买了回城的车票,然后转飞机回家,到家的下一秒老先生的电话就打来了。
“您好。”樊钰笙疏离而不失礼貌的说:“葬礼已经结束。您还有什么事吗?”
“……你的性子比以前好很多了。”老先生说:“我还记得,你小时候那个炮仗一样的脾气,次次都吓得死人,现在……”
“有什么事吗?”樊钰笙客气的打断老先生的话,语气依旧客气,但其中的不耐烦也明显,“如果您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想要怀念一番也不是不行。但是我才刚回到家,很累,请让我好好休息一天。之后,一定找个时间听您好好怀念,可以吗?”
“……啊。”老先生可能是想不到这种情况,所以颇有些无措,于是他说:“那你好好休息吧。我先挂了。”
“再见。”樊钰笙挂了电话,把自己摔进沙发里,心里颇有些不得意。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樊老先生为什么会突然开始怀念,比谁都清楚。
无非是和他同辈的老人一个个过世,连带着他的发妻,只剩他一人活着。樊钰笙再怎么不讨他喜欢,在他看来再怎么不成器,那也是他的长子,亲儿子,微末时扶持着他一起走到如今的发妻留下的和他唯一的孩子。
樊老先生一辈子不服软,一辈子都不知道悔恨是什么滋味。他天生薄凉无情,能在发达之后抛妻弃子数十年,包养那些比樊钰笙这个儿子还小几岁的小姑娘,能为了一己私欲破坏儿子的人生,他这个人,便是如此的自私。
如今肯放下身段跟这个他向来不放在眼里长子对话,不过是因为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走了,他怕了罢了。
他想要儿子回来,让他享受一下亲情的滋味。毕竟那些私生子,不过是为了他的家产才对他笑脸相迎小心翼翼,唯有这个长子,随了他的性子,加上已故的亡妻,能得了樊老先生的几分怜惜。
但他的一厢情愿,注定落空。
樊钰笙早已不再是十几年前那个扒着妈妈裤脚哭着要爸爸的孩子,也不再是青春时期为了得爸爸一句夸奖努力的毛头小子。他早已长大,不会再为了一句夸奖拼命,更不会为了得到一句承认付出。
骆长亭:“再怎么说你们也是父子,何必要是对待陌生人的态度。”
“我没有父亲。”樊钰笙说:“我只有妈妈。”
“不管怎么样。”骆长亭说:“樊老夫人死都希望你们父子关系能好一点,就当是为了老夫人,和樊老先生谈一次吧。你们父子俩到现在,之间总得有一个结果。”
“跟杀母仇人见面?”樊钰笙嗤笑一声,道:“我还没那么大的心胸。”
“得有一个结果。”骆长亭说:“说清楚,不好吗?”
“怎么说得清楚?他欠我妈那么多,说不清楚的。”樊钰笙看向大厅的壁柜,最上一层的最里面有一张封存了好多年的老照片,哪怕是被置于最深处,不露出一个角,却还像是能感受到那弥漫的温柔慈爱的目光。
骆长亭:“这样啊……”
“对不起,我失礼了。”樊钰笙摸了把脸,喘着气,自嘲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觉得无论是在什么情况下,我都可以平静的面对他。但想不到的是,就只是在疲惫的情况下,我竟然连他的声音都不能忍受。又何谈我们能面对面平静的交谈。”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骆长亭说:“不是谁都能平静的面对亏欠自己的人的。”
“他不亏欠我什么。”樊钰笙起身,打开壁柜的最高一层,从杂物堆积的最里面找到母亲的遗像,喃喃道:“他只亏欠了我妈。”
这张不知被藏于最深处的,妈妈的遗像落满了灰尘,却依旧能从一指厚般的灰尘下,感受到母亲弥留世间的,淡淡的温柔与慈爱。
樊钰笙将母亲的遗像藏于最高最深的地方不见天日,以这种方式以来暗示欺骗自己母亲并没有逝去,只是短暂的离开。但谎言终究只是谎言,再怎么暗示自欺欺人,也敌不过荒诞而惨烈的现实真相。
他没有父亲,只有母亲。
他的人生跌宕起伏,他吃过苦也享过福,住过狭窄黑暗的筒子楼,也住过宽敞空荡的大别墅。他怀抱过父亲的希冀与母亲的幸福,也怀抱过父亲的蔑视与母亲的抑郁。
他曾经拥有过世界,却也一无所有。
让他拥有过世界的人和让他一无所有的是同一个人,却又不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