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晚上过后,谁也不知道那份黑暗中的交易会将这二人的未来推向何方,但仍旧值得庆幸的是,他们最终都获得了自己想要的那个结局。
樊老先生主动约谈燕倦云,在燕家权势的逼迫下退了一步。
他告诉燕倦云,他不是不可以答应他们俩人在一起,但他有一个要求——他与樊钰笙都要放弃各自现在的职业,回家各自继承家业,一起变得更加优秀强大,有能力扛起整个社会的流言蜚语。
燕倦云毫不犹豫的答应了这个条件,他问樊老先生他的爱人如今在何处,樊老先生却说,答应他们在一起的前提条件是——他必须在不妨碍刑侦工作的前提下,十天时间里,找到被他藏在都城里某一间戒同所里的樊钰笙。而同样的,如果樊钰笙能在戒同所的治疗下依旧爱他——他绝不会再阻止他们在一起。
于是,燕倦云白天去市局上班,晚上就跟着他派出的那些人顺着隐藏在都城各个角落中生意兴隆的戒同所一家一家的砸,一家一家的找,一家一家的关进牢。
戒同所这种东西,就不应该存在这个世上。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不但案子没有一点进展,凶手没有一丝线索,就连樊钰笙,燕倦云都没有一点消息。
幸运之神就好像是遗忘了燕倦云一般,霉运攀附在他的身上,蜷缩在他的灵魂之中,让他的事业、爱情皆不顺利。
戒同所阴暗、压抑、封闭而变态,每天各种各样不间断的药物和各种反人类的治疗,对人的心理、生理都造成了非常大的伤害。
电击治疗、催吐治疗、药物治疗……
封闭的、压抑的、囚牢般的阴暗潮湿的,不过五个平方的小房间。没有自由,在这里甚至连阳光都透不进一丝。
这里的每一个病人都充满了麻木和痛苦,这里的每一个护士医生,他们的眼中永远都透露着‘恶心’,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道明了同性恋是某种反人类的、不应该存在的、肮脏的东西。
在这种地方,没有病都会被逼出病来。
樊钰笙有骆长亭的陪伴,并不是太难捱,甚至在戒同所中的大部分治疗都是骆长亭替他受的,樊钰笙不是没想过拒绝,但骆长亭的话总是能让他心安理得的接受骆长亭的代替。
骆长亭对他说:“如果不是我撮合你们俩,你就不会被送到这种地方来受这种非人类待遇。我来替你受过这些,你好好的去爱一个人,这比什么都好。”
但那些治疗并不是他想一力承担就能一力承担的,为什么每一个从戒同所走出去的男孩女孩对自己曾经深爱的人避如蛇蝎,或是自杀,就是挺过去了,未来的人生也无法再爱上别人——如果你进过戒同所,你也会失去爱一个人的能力,甚至恐惧爱。
所以当樊老先生拄着拐杖隔着一层铁栅栏让樊钰笙放弃,骂他不知悔改——
“男人和男人在一起像什么话?这是病!得治!再说男的不能生孩子,连个牵绊都有不了!甚至你们连结婚都不行!国家婚姻法没有规定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能结婚!你们这样在一起连最基本的保障都没有!难道你要等着他玩腻了你才死心吗?”
“你妈死的时候都想着你能结婚生子!像普通人一样过完这辈子!她是想你幸福!不是想要你去受人非议受人指责的!世界上那么多好看的姑娘,如果不是病,你怎么会喜欢上一个男人……”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为了一个外人变成这个样子值得吗?你快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连个乞丐都不如!你现在和一个死人有什么区别为了一个外人还是一个男人害上这样的病!值得吗?”
“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外人受这种罪啊?外人是谁啊?”唇色苍白,虚弱无力的樊钰笙突然笑了,他冲到门前,疯狂的拍门,眼睛里却淌出了泪,怒吼,“没有外人。我也没有病。同性恋不是病。这辈子都治不好的。”
治不好的,真的治不好的。
他困于囚牢之中,心中仍有星河闪烁,仍有反抗不屈的心,仍有一腔赤诚炽热的爱意。
但心中的星河救不了被囚禁在监牢中的躯壳、不屈的心灵、炽热的爱意也拯救不了被折磨着的灵魂。
“我觉得自己像是在腐烂。像一个怪物而不是玫瑰。”樊钰笙开始自言自语。
骆长亭同样抗不住戒同所口中所谓的强效治疗,在第六天进入了空白状态到现在都没恢复正常。接下来两天的治疗是樊钰笙自己承受的,但樊钰笙从一开始的满怀希望到麻木也不过短短两天。
为了更快的治疗好他,樊老先生要求戒同所对他的治疗一直是强效的,经过上次的交谈后,再一次加大治疗。
樊钰笙快撑不下去了,每次吃药或是接受电击治疗时,燕倦云那张帅气的让他迷恋的脸就会清晰的投影在他的面前,医生会告诉他——他是因为爱上了这样一个人才会承受这些痛苦。
直至治疗结束,燕倦云这张脸才会消失。
他们以为这样会让他惧怕,但是他们错了!这样只会让他加深对燕倦云的思恋与眷恋。
“我臭了。”樊钰笙抬起手嗅了嗅味道,其实这个地方还是让他洗澡的。鼻翼间满是淡淡的沐浴乳的味道,不是他的玫瑰,他也不再同玫瑰一般了。
他的躯壳依旧活着,他的灵魂开始腐烂。
在这样的环境下,阴暗的、潮湿的、封闭的、压抑而绝望的不过五平方米大小的地方,一切的感知觉都被压抑到最低点,也没有力气再反抗护士和医生的行为,只能任他们摆弄就像一具尸体。
时间久了,感觉就好像连那些治疗都不能对他有影响——他现在还能是个人吗?
这样的狼狈、腥臭、空洞、麻木。
“可我还是很爱燕倦云。”
“甚至比上一秒更爱他。”
“我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可只要能看见他的脸,我就觉得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我熬不过去的了。我爱他,我爱燕倦云。就是腐烂了发臭了,我还是好爱他。”
“他是我的墨尔厄勒斯,我这辈子的虚幻假象、自我臆想,是我的一生挚爱。”
戒同所的窗户外是一堵墙,高大而冰冷,遮住了阳光和霓虹灯满遍的人间,也挡住了人间的人来人往的活气和嘈杂。
在这堵墙的后面,有他的喜欢的人。
如果你在戒同所的窗户里看到了一个瘦弱苍白的大男孩,他的眼睛里充斥着麻木和绝望,他的身躯僵硬的像是一具尸体——他的身躯在这里腐烂,但他的灵魂依旧在发出呐喊,他绝不屈服,也绝不放弃。
他将自己对另一个和他同性别的男孩的爱,把这份不被世俗接受的感情,以自己的方式咏成了一首不朽的赞歌。
——
夜下灯火阑珊,人间嘈杂喧闹。
燕倦云推着购物车在樊钰笙经常买东西的超市里选购今天要买的东西。
他挑了一箱酸奶,十来包泡椒鸡爪和各种口味的薯片,还有卫龙辣条和小蛋糕。
在经过水果区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家里空置的果盘,樊钰笙很喜欢吃水果,他不是喜欢水果的人。但燕倦云还是推车步入水果区,开始挑拣起苹果、香蕉、橘子等在他记忆中摆满水果盘的水果。
“先生您好,我们超市今天进了一批新鲜的石榴,请问您需要买一点吗?”一个年轻的水果导购员羞羞答答的走了过来,她看着燕倦云这张就是疲惫也掩饰不了英俊的燕倦云,胸膛中那颗心砰砰砰的跳个不停。
燕倦云瞥了她一眼,是个很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若是依照以前的他的性子,怕是会笑着调戏几句,要个联系方式然后进一步发展也不是不可以。但现在他没这个心,以前是没有喜欢的人,现在有了,他又怎么会再在外面沾花惹草。
于是他婉拒道:“不用了,我家那位好像不太喜欢石榴。”
导购员小姐姐心中那颗“扑通扑通”跳着的心脏瞬间“啪嗒”一声碎成一堆渣渣,但冲着燕倦云的那一张俊脸,小姐姐还是鼓起了勇气,道:“我们家的石榴是刚从四川会理进的,很新鲜。而且石榴意味着‘多子多福’,先生买一些回去摆着寓意也是好的啊!”
好吧,没有爱情也可以和事业相亲相爱。
燕倦云平时听多了这样的推荐语,正准备拒绝,却不知是导购员的‘多子多福’还是别的什么触动他的心,他鬼使神差之下就走到了石榴区。
石榴代表‘多子多福’吗?燕倦云捡起一个石榴,想,他不要这福,但他想把这福都给樊钰笙。
他这一生足够幸运,无论是出生、家庭、身世还是他的前半生,他足够幸运,什么都不缺,没受过什么苦难,前程似锦顺风顺水的过了这么多年。
唯独在情爱这件事上,他遭遇了他这一生最大的忐忑,他下意识的轻佻和轻浮得罪了他一见钟情再见倾心的恋人。然后是喜欢的人被列在被害者名单,他以往的无往不利偏偏在这一次失利,他无论如何都消除不了这个隐藏的祸患。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喜欢的人答应和他试一试,却又让对方的父亲阻止,而恋人也因他被送进戒同所强制治疗。
而他,到现在都没能找到关着他爱人的戒同所,而今天是十天限期的第八天。
如果真的有福,请把他的福运都交给他的恋人。
导购员小姐姐很机敏的为燕倦云介绍道:“您也可以掰开一个尝尝味道。这是来自四川会理的石榴,四川也是石榴之乡,那里的石榴内含28种氨基酸,营养价值高,味道也非常不错的。”
燕倦云点点头,不等导购员小姐姐拿过来水果刀,就直接一把将石榴掰开了,可石榴子并不是晶莹剔透看着喜人的艳红,表面浮起了一层灰白的颜色,这个石榴在运输的途中坏了。
身旁的导购员小姐姐惋惜道:“石榴的外层有这样一层厚厚的皮保护石榴子,能很长时间保持新鲜。所以的石榴保质期长不容易坏。您的可运气真不好,那几车石榴里大概也只有这一个石榴是坏的,就偏偏被您给选到了。”
导购员这话一落地,燕倦云的心里就溢满了酸涩和痛苦。他甚至因为这话红了眼,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石榴的保质期长不容易坏。
几车石榴里大概也只有这一个石榴是坏的。
他的运气真不好,这么多石榴,这么多人来买石榴,却偏偏就只有他选到的这个烂了的。
是啊,他的运气真的不太好。
可他还是仔仔细细亲手挑选了十来个石榴放进了袋子里称重,他现在运气不好,所以他得买一些有福气的东西摆在家里才行。这样,家里就有福气了,家里有了福气主人就有了福气。
有了福气,就有了撑下去,和爱他的力气。
燕倦云左手提着一大袋子的石榴,右手提着另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进了电梯,按下了樊钰笙住的那一层。
樊钰笙被带走之后,燕倦云再没回过他在这里的住所。
他住在樊钰笙的房子里,替他和他打理好他们的家——这是他们的家。
同一片天空下,不懂爱的两个人终于在世俗之下,懂得了爱。
电梯里,燕倦云看着左手提着的那一袋石榴,想着樊钰笙——“我爱你。”
戒同所里,樊钰笙看着雪白的房顶,想着燕倦云——“我爱你。”
刚进门收拾好屋子,洛霖霖就出现在了门外,手里还拿着一个石榴——屋里果盘里垒得高高的石榴小山少了一个角。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燕倦云看着这个小侄女,心中再无任何的怜惜,她可怜又如何,还不是能冷眼旁观着他的痛苦。
她和她姐姐的身体里流着一模一样的血,流着他姐姐也是他的一半的血。
他燕倦云变态,他姐燕梓欣冷漠,所以这两个孩子,姐姐自私,妹妹自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他们一家子都是变态,都流着带有诅咒的血。
“高阳别墅区,e17号靠河湾别墅地下室。”洛霖霖低着头,背对着燕倦云,微微佝偻着背脊,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道:“樊先生的父亲两天前,坐车绕了大半个都城去了这里。出来时,我看到了医生和护士。或许这里是樊老先生特意为樊先生准备的‘戒同所’,也或许这里只是樊老先生的私人诊所。我只找到这一点信息。”
说完,洛霖霖就打开了大门,通道里的声控灯被开门的声音震响,光打在洛霖霖的身上,瘦弱的身躯在那一刻仿佛爆发出无限的勇气和力量,高大的让人心生震撼。
樊钰笙没有看到洛霖霖的正面,或者说在这一刻他才发现,他竟从未好好的看过自己这个小侄女的脸——
她与洛潸潸是亲姐妹,是同卵双胞胎,共用一个dna的完美复制体——所以人都认为她们的长相是一样的,没有区别。事实也确实如此,所以看见洛霖霖时,他们每一个人总会不由自主将洛潸潸的脸代入她,没有一个人让她抬过头显露自己的脸。
“霖霖……”
“和舅父一定要好好的啊。”洛霖霖一向单调无起伏的声音中竟多了一丝喜悦的味道,这一点点的起伏,却像极了洛潸潸平时说话的语调,“彼此深爱的人,会一起共度余生。”
洛霖霖从兜里掏出一把门钥匙放到鞋柜上,语气轻快:“舅父放地毯下的钥匙,物归原主。”
所有人都希望这个小姑娘能像她姐姐一样活泼开朗。
“爸妈离婚了。潸潸还在哭,我得回去了。”洛霖霖不知道看着哪里,她低头小声道:“今年是不好的一年,坏事都在一起发生了。”
这是她的最后的话,这句话一说完,大门被她关上。而燕倦云想不到的是,这次的谈话竟然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小姑娘并与她交谈。
今年是不好的一年,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如此的不好。就好像福运这种东西,不存在一样。
光在乌云中挣扎呐喊,黑暗笼罩人间,绝望终于吞噬希望,再不给人们留一丝退路。
洛霖霖掰开手里石榴,入眼便是灰白的流着汁水的石榴子,已经坏透了,比燕倦云掰开的那个石榴还腐烂的深。
——‘石榴的保质期长不容易坏。几车石榴里大概也只有这一个石榴是坏的。您的运气真不好,这么多石榴,这么多人来买石榴,却偏偏就只有您选到的这个烂了的。’
洛霖霖丢了石榴,想,石榴的保质期这么长,她的运气不好,盘子里那么多的石榴,就她拿的这个石榴,不但坏了,腐烂的都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