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南地北,大雪纷飞。
这场铺天盖地的暴雪已经连下了一天一夜,目之所及,天地间皆是一片晃眼的纯白。
青城山下的明家小院儿里,一个三十来岁的布衣妇人正跪在明家老婆子娄氏的屋门前,朝屋内面色阴沉的婆母声泪俱下苦苦哀求。
“娘,您到底把秀儿弄到哪里去了呀?求求您了,您就告诉媳妇吧!”
妇人的嘴唇已经冻得有些发紫,声音里都带着一丝抑制不住的颤抖。
可是,任她如此这般地在雪地里跪得天昏地暗,屋里的婆婆就是紧闭着大门怎么都不肯吭声。
见婆婆如此狠心绝情,妇人绝望地转身看向身后的汉子焦急地朝他喊道:
“大牛,你倒是快跟娘说句话呀!快去救救秀儿呀!”
妇人身后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方脸汉子,此时正两手不停地搓着自己的衣角。
“芸儿,你……你别担心,秀儿不会有事儿的,咱娘不会真的伤害她。”
听见妻子焦急的催促,明大牛亦是满脸焦灼,嗫嚅着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吐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祖母,哇——祖母,您快告诉我娘亲吧,我姐姐在哪里啊?外面好冷,我姐姐会冻坏的呀!”
见祖母压根不理他们,四岁的明小山跪缩在娘亲的身旁急得嚎啕大哭,粉雕玉琢的小脸上也布满了泪痕。
漫天的白雪就这样纷纷扬扬地落满这三人的头脸,不一会儿就在他们身上堆满了厚厚一层白。
远远看去,这无人理会的一家三口就像是三个被人遗弃的雪人一般,在这冰天雪地里显得既可叹又可怜。
正屋里的娄氏端坐在热气腾腾的暖炕上,一边剥着簸箕里的大白菜,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屋外的动静,末了不屑地翻了个白眼,手下的动作未有片刻停顿,显然是无动于衷。
哭什么哭!求什么求!谁叫秀姐儿不听话的,她这也是在调教自己的晚辈!谁也没资格求情!
娄氏从窗缝儿里往外瞄了瞄,看见大媳妇儿跪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心头划过一抹奇异的快感。
现在有这劲头来她门前鬼哭狼嚎,早先做什么去了?
不好好教养女儿,养得大孙女儿天天跟祖母作对!以后该她哭的日子还长着!
……
“大哥大嫂,你们这是做什么呀?秀儿是不听话惹母亲生了大气,母亲才想给孙女儿一个小小的教训以示惩戒罢了,你们这样聚在她老人家屋前不依不饶,莫不是秀儿不孝其实是你们教的?”
西屋二房的门檐下,不知何时俏生生立了个二十八九的美貌妇人。
那妇人一袭布衣荆钗,虽未穿金戴银,举止间却有几分大家夫人的做派,说起话来也是文绉绉的,正是明家二房的媳妇文氏。
文氏曾经是大户人家的家生子,爹娘都是主子跟前得脸的管事,后来主家落魄了,欠了巨债,不得已遣散了家仆。
文家就是那个时候举家搬迁到了附近的临山村里安家落户的,文氏从小跟在她家小姐的身旁,天长日久耳濡目染,也习得了几分大家小姐的气韵。
只可惜,文氏天生命里就没有多大福气,及笄那年,她欢欢喜喜地嫁给了村里唯一的读书郎明二牛。
自以为以后在临山村的一众泥腿子里也算高人一等了,怎知这看起来温和有礼的明家二郎,婚后并不怎么亲近媳妇。
他常年带着八岁的儿子明小河在镇上的书院里苦读,就连逢年过节都很少回家,一心只想考科举,对家中琐事,包括女儿的亲事,都不怎么放在心上。
丈夫的心不在自己身上,加上头上又顶了个刻薄小气的婆婆,文氏这些年自然也没有落到多少好,平时也就只能在憨厚的大房面前找点存在感了。
“弟妹,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秀儿这回可是实打实替彩儿遭的罪!你不心疼她也就算了,怎么还能去说她不孝顺?”
陆氏心中愤慨,一改往日的好脾气,直接朝文氏反击了过去。
若不是小叔家的彩儿在外面招惹了王家的小少爷,人家怎么会好端端地要他们家正经女儿过去做小妾?
这弟媳妇倒好,不仅不觉得亏心,还在这上纲上线地说些诛心之言,简直是可恶!
陆氏越想越气,侄女惹了祸端就装病跑到外家去躲着不见人影,婆婆更是把这屎盆子扣给了自己的女儿!
现在还趁他们不注意,把孩子给拐走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般离奇的闹剧?还是发生在自己家里!
这要是叫那写戏本子的先生听了去,可不是台子上现成的一出大戏?
陆氏心中郁结难舒,要是那王家小少爷是个正直善良,品行端正之人也就罢了,可临山村谁不知道?
那王敛平日里骄奢跋扈,好色风流,仗着自己家在渝南郡里有几分资产,整日里就知道四处搞事,胡作非为。
才十五六岁的小娃儿,媳妇儿都还没娶呢,通房就已经开了七八个!更听说,他那小院儿里的丫鬟,早也没有几个干净的了!她家秀儿,怎能去跳这样的火坑!
“诶大嫂,你这话说得我可就不爱听了,什么叫替我家彩儿遭的罪呀?那王家可是大户人家!秀儿嫁过去只有吃香喝辣穿金戴银的份儿,这是享福,多少人盼都盼不来呢!”
文氏站在房檐下,伸手拈了拈袄子上起的小球,声音清丽婉转绕了好几个弯弯,却听得陆氏更加生气。
“哼!既然是享福,那你家彩儿为何要逃跑?”
陆氏气堵心慌,压根不愿再给文氏好脸色,看见文氏那一脸虚伪的假笑,她真想从沟渠里抓把臭泥将她那张脸给糊上。
“你!”
文氏被陆氏一噎,竟是没想到,素来温婉贤淑只知道埋头干活儿的大嫂,嘴巴子也会有这么利索的一天,一时间竟叫她堵了个哑口无言。
“弟妹,我素来待你不薄吧?从你嫁进来那天开始,家里大小家务,只要我能干得,从来不叫你多插手一分。吃的喝的我更是从来都没有与你争过一毫,我不求你对我这个大嫂有多少尊敬和感激,只希望你这时候不要在我面前再说这样的风凉话了!”
侄女心虚跑到外祖家去避祸了,可是她的亲女却被害得下落不明,这冰天雪地里一天一夜的,是头牛在外面也受不了啊!
见文氏这时候不仅不担心秀儿,还在这里逼叨逼叨个没完!陆氏毫不给面子地就将文氏平时刻薄懒惰又自私的嘴脸全都扯到明面儿上了。
文氏险些被自己大嫂给气笑了,她素来爱惜面子,特别是明二牛考上秀才以后,她更是觉得自己是有身份的人。
被陆氏这一番义正言辞的言语挤兑,她的一张老脸也有些发热,一时间完全不知该如何去反驳她。
大嫂这十多年来从来都没有跟她吵过架,没想到这一出口全是锤锤到肉,针针见血。
“我……!嘿!我真是懒得跟你说了!”
梗着脖子瞪了陆氏好半晌,文氏最后只得冷哼一声落荒而逃,气鼓鼓地躲进屋内,狠狠地踢了一下门脚。
哼,她才不稀罕搭理这一家子憨货,乡下村妇没有教养,直来直去一点礼性都没有!
……
青城山上,及膝的大雪已经掩盖了进村的山路,积雪下的深坑陷阱让人防不胜防。
谁也不知道这看似饱满踏实的皑皑白雪下究竟隐藏着怎样未知的危险。
跌了好几个跟头,明玉秀狼狈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落在身上的冰碴子,咬着瑟瑟发抖的唇齿,循着这具身体的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山下的村子走去。
她的前身已经在昨夜那场铺天盖地的暴雪中冻死了,现在这具身体里住着的灵魂是她,一个前世并不怎么受老天爷待见的普通现代女孩儿。
从她再次睁开眼迄今为止已经有一整天了,脑海里那些关于前世的经历,竟然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淡了下去。
她从身到心,都变成了一个与自己同名同姓,却小了五六岁的农家女孩儿。
没错,她穿越了!
意识到自己中了头彩,明玉秀再想起自己临死前海水没顶时的那种绝望,突然很想仰天狂笑!
看来自己真的是命不该绝啊!只不过……
明玉秀看着自己眼前的处境,回想着前身这些天的经历,不由得撇了撇嘴。
这具身子的前任似乎比前世的自己更加地倒霉,自己是因为意外溺水才不幸身亡的,可她的前身竟然是被自己的亲祖母迷晕了绑到山上给活活冻死的!
原因嘛说来也寒酸,竟然只是为了区区三十两银子!
明家的背景十分简单,老爷子明继祖二十年前就已经仙逝了,留下了当时才三十多岁的未亡人娄氏一个人带大了两个儿子。
老大就是明玉秀的父亲明大牛,今年三十五岁,是个实心肝儿的老实人,对寡母十分孝顺。
平时勤巴苦做地伺候着自家地里的几亩庄稼,农闲时一有空就去镇上打零工,辛辛苦苦赚的几个小钱儿都贡献给了自己的母亲。
而老二明二牛却和大哥完全不一样,他比他哥哥小了三岁,却天生就比哥哥多生了一窍,打小人就聪明,不爱种田反爱读书,跟村里其他的男娃儿们也都玩不到一块儿去。
十四岁那年,明二牛央求着娄氏送他去了镇上的私塾里读书,平时并不着家,只一心在外苦读,立志要走科举之路。
家里人这些年也都是省吃俭用地供着他,如今大约也有十七八年了,去年才刚刚考上了秀才。
说起这次祸起的根源,就是明二牛的长女,也就是明玉秀的堂妹明彩儿了。
按说娄氏一个人拉扯大了两个儿子,还替他们娶妻生子,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应该能当得起一个好祖母的名头才是,可是耐不住她这人有个天大的毛病,那就是爱财!
明玉秀自己都不太知道这次是怎么回事,只从她祖母和王家人的嘴里听说了个大概。
大约是明彩儿半个月前与村里的大地主王家的小儿子王敛私定了终身,王家大人知道后十分高兴,主动上门提了亲,要纳明彩儿为妾。
可是这明彩儿却临时反悔了,听说王家来提亲,当时就夺门而出,跑到她外祖家去躲起来了。
这件事情惹得王家夫人觉得十分没面子,在明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还扬言两家亲事就此作罢。
而她祖母又眼馋王家许诺的那三十两聘银和王家富裕的家境,哪里舍得这门赚钱的好亲事就这样作废了?
去了趟文家抓人不成之后,两家一合谋,就想了个姐替妹嫁的馊主意,要逼着原主替逃跑的堂妹嫁给那王敛。
谁知一向乖巧听话的原主这次也强硬了起来,说什么都不肯听从。
吃的能送,穿的能送,可是这婚姻大事,关乎自己一辈子的幸福,她怎么能这么稀里糊涂地就把自己给送出去?
原主在家里以绝食表态,坚决不肯妥协,这样僵持了三四日,娄氏终于忍无可忍,一气之下趁原主爹娘不注意,给大孙女打了张亲情牌。
说是再也不逼她了,怕她饿坏了还特意端了杯红糖水给她喝,谁知道那糖水里竟然掺了迷药,药效还挺好,原主刚喝完就立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接着娄氏就一捆绳子五花大绑把她丢到了青城山上,誓要给她长长教训。
结果昨天夜里天降暴雪,原主饿了多天的一缕芳魂还没撑过半夜,就在这三九寒天里香消玉殒了,换了她穿过来后还在那无人问津的山坳里冻了半宿。
唉,明玉秀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这清酒红人脸,钱帛动人心本是人之天性,可是为了三十两银子就去谋财害命,这也太丧心病狂了吧!
按照这个时代一个铜板一个肉包子的购买力来换算的话,三十两银子放到现代也不过就是三万块钱而已。
看来,自己这一世依然不怎么受老天爷待见啊,不然为何,她这条小命竟会如此地不值钱?
再又想到家里还有个胆大贪婪的祖母,明玉秀的心里实在是对未来没有什么信心!
只是她好歹已经穿过来了,除非还能让她再穿回去,不然她就只能努力在这个新的世界里顽强地活下去!
不然呢?总不能叫她大好的青春年华,就这样认命吧?
想通透了,明玉秀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她弯下腰伸手去摸了摸跟在身旁的爱犬黑虎。
这次幸亏了有这小家伙找到她,不然恐怕她刚穿过来不久就得立马再死一次了!
“救命啊,救命啊!有没有人啊?”
一人一犬正朝山下走,忽然,一道细微的呼救声隐隐约约落入了明玉秀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