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秀打完模具和滤网，见天色尚早，又去绣楼里给陆氏买了一本时新的花样册子，然后到之前买石膏的药铺里给明大牛买了一瓶上好的跌打酒。
她爹身上的伤怕是比她娘之前被祖母打得那一棍还要重一些，家里的红花油也不知道管不管用，还是买点对症的跌打酒吧。
提着一堆东西往回走，不知为何，她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慕汀岚刚才护着她和她家人的样子。
背着人群将那小叠银票和三十两碎银塞给明大牛以后，她就坐在牛车上发起了呆。
见父亲和姐姐都不怎么说话，明小山也不闹腾，乖巧地拉着他们两人的手，安安静静地坐在两人中间。
明大牛这一路上也是一直惴惴不安的，这么大一笔钱，要他拿他还真的不敢拿。
到了明家小院儿门口，明大牛捧着那堆银子，捏了又捏，最后还是递给了明玉秀。
“秀儿，这银子你拿着吧，爹不能要。”
明大牛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户，除了种地和打零工，他从来都没有以其他的方式获取过钱财，这种不是自己亲手赚回来的银子，就像是占了他人便宜的不义之财一样，拿着会心虚。
明玉秀想也没有多想，点点头就将那堆银子接了过来，这些钱要是放在他爹手里确实不太妥当。
以她对她爹的了解，她爹一定会忍不住上交给祖母保管的，这是深深植入他骨髓里的孝道，她也没有办法。
只是，进了祖母的口袋要想再抠一点出来，那可就难了，这样的话她家岂不是太亏了吗？
明玉秀想了想又对明大牛道：“爹，这些银子等慕将军后日来用饭，我就交给他保管。”
明大牛听了女儿的话也欣然同意了，他潜意识里也希望这笔钱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免得哪天被母亲知道了又会惹出什么风波，闹得家宅不宁得不偿失。
父亲的想法和态度在悄悄的朝着自己期望的方向转变，但明玉秀却是丝毫没有察觉到这样微妙的变化，几人回到家时，陆氏已经烧好了晚饭。
明彩儿从王敛离开以后，就一直关在自己的屋子里不肯出来，说是心情不好不想见人，明二牛也说天气太冷，身子不太舒服，晚饭就不去母亲那里吃了。
昨晚的风波还没有平息，文氏去了娘家也还没有回来，上午又出了那么大的丑事，明二牛此刻当真是没脸出去吃饭。
晚饭时，明小河将父亲和二姐的分量都端进了屋里，娄氏也索性就在自己的房间里偎着暖炕用饭了。
大房里，明大牛一家四口坐在桌边摆着碗筷，见丈夫今天回来得特别早，陆氏还以为他是下了个早工。
待问清缘由，她才慌忙站起身来，心疼得直抹眼泪，连连庆幸这父女俩今天遇到了贵人，竟没想到那天来家里吃饭的两位公子居然都是西营的人，其中一个还是个将军。
陆氏见丈夫受了伤，也顾不上吃饭，拉着明大牛就去了卧房，将他的上衣一层层扒开。
看见丈夫身上被打得青青紫紫的，红肿了一大片，陆氏泪水连连担忧不已，又怕他还受了内伤，坚持要去给明大牛请大夫。
娄氏在屋里听见大儿媳来说大儿子受了伤，不仅被东家辞退了，现在还要去请劳什子的大夫，她的一张老脸顿时拉得比驴脸还长，骂骂咧咧地就朝大房去了。
“真是没用，不知道你是去赚钱还是去花钱！老老实实地待在那糕点铺子有什么不好？非要去饭馆跑堂！多的几个铜板又没见你拿回来！现在还要老娘出钱给你请大夫！”
娄氏一脸嫌弃地看着垂头丧气坐在炕上一声不吭的大儿子，又冷声道：
“我看你背上的伤也不怎么严重，就是红肿了些，过几天不就好了？是药三分毒，能不吃药就不要吃，这点小伤还请大夫？哪有那么娇贵！”
明玉秀站在屋前听了会儿娄氏的动静，讽刺一笑，并不打算去替她爹说话，祖母对她爹到底怎么样，她做女儿的说得多了，反倒影响父女感情。
况且，自从她爹今天为了她跟肖复动手之后，她也不想再去强迫她爹做什么了，毕竟在她爹心底根深蒂固的东西，是这个时代所有人的通病，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改变的。
祖母如此不慈，父亲是该愚孝还是敬孝，需要他自己去感受去选择，旁人多说，反而适得其反。
明玉秀领着明小山拿着买回来的石膏粉和工具躲去了徐家，娄氏正好转身往回走，看见两人匆匆离去的背影，娄氏立刻气怒得大呼小叫：
“像个疯子一样，整天往外跑！又去那徐寡妇家！她家堆了屎啊，天黑了还这么吸苍蝇？”
别人是寡妇，你不也是寡妇吗？说得好像那陶大夫真的是你夫君一样！
听娄氏骂得恶心，明玉秀只当没听到，这等没素质的人竟然是自己的祖母，她也真是——算了！懒得跟她计较！
徐氏见明玉秀领着明小山过来了，连忙迎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明小山面前，将他搂在怀里心儿肝儿地喊着。
“唉哟小山儿啊，徐奶奶听说你昨儿受了伤，心疼的哟……你现在可好些了？还疼吗？”
明小山这一路上都没说什么话，这会儿被徐氏这一番爱抚，委委屈屈地摇了摇头，又眼巴巴地看向自己的姐姐。
明玉秀知道山儿的意思，于是将晌午在镇子上发生的事情讲给了徐氏听，听得徐氏也是抱着明小山唉声叹气唏嘘不已。
这世道就是这样，穷苦人家哪有不受委屈的，有钱有地位，你就有了很多别人一生都无法企及的东西。
世间本就没有公平可言，出身由不得人选择，有的人一开始就输在了起跑线上，便是穷极一生也很可能追赶不上前面的人，这就是现实。
……
厨房里的黄豆已经泡了超过十二个时辰，怕再泡下去会影响口感，明玉秀没有和徐氏多寒暄，就拉着她一起去了厨房。
徐氏早知道明玉秀今天要来做豆腐，已经把家里平时磨米粉的磨子洗干净备好了，只等她来。
明玉秀简单给徐氏讲解了下做豆浆的几个步骤，然后自己去灶上生火，将买来的石膏炒熟，两人将泡好的大豆一起沥起来。
徐氏坐在磨子旁边一点点均匀地往磨孔里灌豆子，并时不时往里面加水，明玉秀就拉着磨子在前面专注磨豆浆。
明小山自己一个人低着头坐在一旁也不说话，显得有些闷闷不乐，许是今天见到父亲在众人面前那般狼狈的模样，他的心里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一时间难以适应吧。
明玉秀一边磨着豆浆，一边打量着弟弟，然后笑盈盈地开口道：
“山儿，你觉得父亲害怕今天那位肖公子吗？”
明小山听见姐姐问话，抿唇思考了一下，轻轻点了头。
“那肖公子要欺负姐姐的时候，爹还打他了呢，怎么会是怕他呢？”
明玉秀的问题太深奥，明小山也想不明白，想起今天一群人围攻爹爹的样子，他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又泛起了泪花。
明玉秀虽然心疼他，但到底有些道理是要跟他讲明白的，她不愿意父亲的形象就这么在幼弟的心里坍塌了，于是又问：
“那么多人欺负爹的时候，爹都没有还手，但是他们要欺负姐姐的时候，爹还手了，你可知道为什么？”
明小山摇了摇头，明玉秀又缓缓说道：
“那肖公子性情那么暴戾，如果爹今天跟他们打起来，或者是一跑了之，他自己是不用挨打了，但是那肖公子肯定不会放过我们家人的，爹挨打是为了委屈自己，保护我们，他很勇敢。”
明小山眼睛里闪过一抹光彩，抬头看着明玉秀：
“我不想别人打我爹爹，我也不想他们欺负我姐姐！我们以后要先去欺负别人，别人就不敢来欺负我们了！”
……
“噗——”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明玉秀教导弟弟的徐氏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明玉秀嘴角抽了抽，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呃——肖公子敢欺负我们，并不是因为他会先下手为强，而是他那个人的人品不好。”
见明小山眨着眼睛若有所思，明玉秀又道：
“喜欢欺负别人的人，最后肯定会有个比他更厉害的人来欺负他，就像你汀岚哥哥一样，汀岚哥哥后面不是让肖公子和他爹爹乖乖给我们跪下了吗？”
所为强者，并不是要把别人踩在脚下，而是要让他人真心景仰你。
所谓弱者，也不是被人暴打却不敢还手，而是危难之时只顾自己，却不顾所爱之人安危。
明小山听了姐姐的话，忽然茅塞顿开，脸上也露出了消失了一个下午的笑容。
……
随着磨盘一圈圈转动，乳白色的豆汁儿顺着石盘边缘的窄口丝丝缕缕地落进了地上的大木桶里，不一会儿木桶就盛满了新鲜的生豆浆。
明玉秀见弟弟似是想开了，便专心忙碌起来，她将木匠方才打好的过滤架子张上了一层细棉纱做滤网。
十字形的网架有四个角，刚好将一层滤网撑成一个兜兜，豆浆从网里过，豆渣就全部留在了网里。
徐氏帮忙拿着网架子，明玉秀自己从木桶里舀出豆浆，反复滤了三次，直到木桶里的豆浆变得细腻粘滑，再不含一丝杂质。
又将网拆下来，将里面的豆渣反复揉压，将最后一滴豆浆都挤了出来。
有徐氏帮忙，十斤豆子很快都磨完了，豆浆滤好以后，明玉秀将木桶里的浆液都倒进大锅里开始煮沸。
浓浓的豆香味随着热气蒸腾慢慢飘散开，明玉秀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嗯——真香啊。
一旁坐着玩手指的明小山也闻到香味，眼睛亮亮地朝锅里看了看：“是什么呀？”
见弟弟又“活”了过来，明玉秀宠溺地点点他的小鼻子：“是豆浆，等会留一些给你喝！”
“嗯！”明小山乖乖点头。
豆浆煮好了，接下来就是点兑和成型了，明玉秀按照之前想好的比例，将一百五十克石膏粉一点点倒进锅里，然后拿了根擀面杖顺时针将锅里的豆浆和石膏粉搅拌均匀。
冷却了两刻钟之后，在豆腐模具中垫好一层吸水的纱布，将锅里的豆浆翻过来倒进格子模具中，将模具盖子盖上往下压，将豆腐里多余的水分都挤压掉。
等到模具里的豆腐完全冷却成型，白嫩嫩的豆腐就做好了。
徐氏拈起模具旁边的碎豆腐扔进嘴里尝了尝，眼睛一亮，扯着明玉秀：
“味道还真不错！你尝尝！”
徐氏高兴得不行，秀儿做得到这个豆腐比起她年轻时在婆家吃的还要嫩还要好，真是难得。
明玉秀也很高兴，能够一次就做成，对她来说也是种鼓励。
又按照之前的法子将剩下的豆浆也都做成了豆腐，明玉秀将最后一锅豆浆留了小半锅加了糖给徐氏和明小山喝，自己又用水壶装了一些带回家准备给娘亲和爹爹。
听明玉秀说明天早上就准备出去卖豆腐，徐氏主动请缨帮她揽去了这活儿。
“你一个姑娘家，走街串巷的像什么样，我整天在家没事做，现在眼睛也不大好，绣品是做不了，这卖豆腐的事情就交给我老婆子去打发时间吧。”
“您都六十了还——”
明玉秀才不放心呢，这么大年纪的老人，哪里挑得动担子，刚想要劝退徐氏，她话还没说完，徐氏连忙打断她：
“哎呀，我又不出村子，村里多的是六十的老头老太太还下地干活儿呢，我没那么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