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皇上兴许也是知道的,只是,这些流民们已经自发来到了天泉寺,寺庙也敞开大门接纳了他们,并且一养就是数年。
这些原本应该由户部所出的财力和人力,现在全都由天泉寺代为支出了。
而漂泊的流民们并没有因为灾难流离失所,更没有发展到饿殍遍野的地步,所以自然不会有人着急了。
下不奏请,高居庙堂的皇帝也早已歇了治世的心,更加不会主动去给自己找麻烦,恐怕此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既然大师已经给了他们安居之所,为何晚辈方才过来,又见他们面带愁容,仿佛是遇见了什么难事?”
慕汀岚困惑不解,了空大师将手里的茶杯轻轻搁在茶盘上,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贫僧虽然有心帮助他们脱离苦海,可是无奈我天泉寺仅凭一己之力,能救一时,却终是无以为继啊。”
明玉秀心中暗暗点头表示理解,天泉寺再怎么富有名望,那也只是一间受他人香火的寺庙而已。
庙里还有日常开支需要银钱,还有那么多的和尚需要供养,他们也是肉体凡胎,需要吃喝拉撒的。
现在有这么多的流民聚集在这里无处可去,总有一天是要在寺庙里坐吃山空的。
慕汀岚皱了皱眉,眼看着天色也不早了,便站起身来拱手作揖:
“大师也不必太过忧心了,晚辈先行告辞,待我进宫之后,定会将寺中情形禀告皇上,以解大师燃眉之急。”
“如此贫僧便替外面流离的百姓多谢施主恩德了。”
了空大师睁开半合的双目,也站起身来微微朝慕汀岚躬身一礼,招手唤来了小沙弥,将明玉秀带去了客居的厢房。
“秀儿,你在庙里等我,我一出宫就回来接你!”
慕汀岚捏了捏明玉秀的手,示意她乖乖地呆在庙里。
“我知道了,你快些去吧,早去早回。”
慕汀岚将明玉秀安顿好之后,便带着其他几个影卫匆匆进了皇宫。
……
送走了慕汀岚,明玉秀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无聊,便想出去转转。
屋外的慕四和慕七两人分别站在房门的两侧,见明玉秀出来,他们连忙上前一步问道:
“姑娘可是有什么需要?”
自从上次影卫们喊了明玉秀“夫人”以后,这些人便在明玉秀的坚持下改口叫回了“姑娘”。
说是就怕他们万一叫习惯了,到了将军府以后,一不留神就会落人口实,到时候对明玉秀和慕汀岚两个人的名声都不好。
“慕七,你们两人陪我去寺里转转吧,咱们难得有机缘来这一趟,也去拜拜佛祖,给佛祖添一添香油。”
慕四和慕七见明玉秀呆着闷,自然也是点头应允了。
两人找了个小沙弥引路,便陪着明玉秀往前方而去。
天泉寺的占地十分辽阔,从后院的小拱门处走出来,明玉秀这才真正感受到了古人是有多么重视佛教文化。
这一间天泉寺恐怕比现代的一个高级住宅小区还大。
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往下看,寺庙以南北线为中轴线,自南往北依次是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
法堂居于宝殿其后,东西两侧还有伽蓝殿、祖师殿、观音殿、药师殿。
再往后还有耸立在高塔之巅的藏经阁,远远看去实在是壮观非凡。
明玉秀沿着中轴线一路走过去,将沿路上的各位佛祖都一一拜过,又逐一添了香油。
直到拜完最后一位阿难尊者,她这才微微缓过一口气来。
这一逛便是两个多时辰了,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渐黑下去。
明玉秀感觉腿脚已经有些发软,正打算回去了,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一阵低低的啜泣。
是谁在哭吗?明玉秀侧耳听了听,这个声音好像是从佛像后面传来的。
她循着声音的来源一步步往前走去,掀开面前那张土黄色的帘幔,果然在佛像的背后看见了一个身穿孝服的年轻姑娘。
咦?这个女孩儿?不就是方才在大师院子门口遇到的那两个姑娘其中之一吗?
想到这姐妹二人之前在了空大师院子门前所说的话,明玉秀心中一叹。
这位姑娘想必是在为自己刚刚去世的父亲独自躲在这里感念伤怀吧?
明玉秀心中怜悯,想起了之前因为歹人作乱无辜离世的村民们,在同情之余又有了几分感同身受。
“姑娘,逝者已逝,还应节哀才是啊。”
那背对着她埋头哭泣的少女听见有人同她说话,连忙擦干了眼泪回过头来。
见明玉秀一脸悲切地看着她,那姑娘有几分怔愣,继而立刻又回过神来。
“姑娘你误会了,我并不是在为家父的事情伤心。”
呃?不是为这个吗?明玉秀有些奇怪,她指了指大师禅院的方向,又指了指那姑娘:
“方才我明明听到……”
见明玉秀面露不解,那姑娘又解释道:
“我爹已经过世半月有余,如今终于能在大师的帮助下入土为安,这是好事,我不伤心。”
原来是这样啊,感情真的是自己误会了。
可是,这个天气,怎么都过世了半个多月才下葬?
“既然有大师帮助你们,怎么还会拖这么久才让令尊安息呢?”
这古人讲究的是一个入土为安,人死了就应该埋进土里,长眠于地下才是最妥善的安排。
“我们没有银两为父亲添置寿衣和棺木,我与妹妹本来想要卖身葬父的,可是……”
话说到这里,那少女的言语间略有迟疑,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她皱了皱眉头又开口道:
“这京郊虽是天子脚下,却也不是人人都如了空大师这般高义。来买我们的人不是青楼老鸨,便是乐坊妈妈,我是可以不顾自己,可是我妹妹,她还那么小……”
似乎是心中憋闷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一个愿意聆听的人一样,那姑娘站起身来,将这些天的遭遇娓娓道来。
……
原来,她们的家乡也在千里之外的蜀地,去年涝灾,大水冲垮了她们的房子。
暴雨连续下了一整个月都不见停,村子里死了许多人,有被倒塌的房屋压死的,有被雷电击中的,还有被山洪冲走的。
田地不能种了,粮食也都泡烂了,村里活着的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剩下的一些人便聚集在一块儿,决定一起往北边迁徙。
这一路上她们走了八九个月,她的母亲死在了颠沛流离的路途中,她的父亲也在来到京郊后病重倒下。
原本以为到了京城会有人管管她们,可是谁知道,她们这群人的到来,就像是一滴清水落入了大海,连个泡都没翻起来就被人彻底遗忘了。
直到父亲积劳成疾过世,她和妹妹想要自卖己身,连续遭到几番不怀好意的调戏之后,终于被路过化缘的老和尚领进了天泉寺,这才将父亲下葬了。
……
明玉秀站在一旁听得唏嘘不已,她看着眼前这个才十一二岁模样,言谈举止间却显得无比稳重的姑娘,突然间就想到了自己。
这位姑娘已经没有父母了,她跟前世的自己一样,已经变成了孤儿。
“那姑娘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想到这姑娘刚才会一个人躲在这帘幔后偷偷哭泣,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明玉秀有心帮她一把。
“父亲下葬了,我也再无后顾之忧,唯独我的妹妹,她才十岁,我们俩总在大师这里白吃白喝也不是长久之计,所以我想……”
话到嘴边,那姑娘面上又浮现了一抹忧伤:
“我想找个牙行去大户人家做工,这样我把妹妹放在寺里,也能按时给她送些银钱,不至于亏欠大师太多了。”
明玉秀听着这白衣少女的话,心里也算明白了,原来她还是想要卖了自己去给人家做婢女啊。
这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要是进了那种勾心斗角,充满阴私的大宅院,能活到几时都未可知呢。
“姑娘今年贵庚了?”
明玉秀忍不住开口问了问,这小姑娘只要不是太小,给自己做个伴儿倒也不错。
那少女一愣,以为明玉秀是说她小,不适合去给人做工,她的脸上迅速泛起一抹羞红:
“我,我不小了,我只是看起来小。”
逃荒路上的这一年来,她根本就没有吃过一餐饱饭,自然也就长不起个子了。
明玉秀嘿嘿笑了两声:
“我没有别的意思,既然姑娘想要入别人府中做婢女,不如就来我家吧?不仅你可以来,你的妹妹也可以一起带上。”
明玉秀眨了眨眼睛,反正就是多两双筷子,多两个人吃饭而已,这对于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那白衣姑娘闻言眼睛一亮,给未出阁的姑娘家做婢女自然要比去已婚主子的房里伺候要强多了!何况还可以带上妹妹!
“姑娘,你刚才说的可是真的?我,我今年已经十五了,我姓许,名唤静书,我……”
许静书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双手微微往上抬了抬,想要去抓住明玉秀的袖子,又觉得两人还没有熟悉到那种地步,又手足无措地放下了。
明玉秀将她的小动作瞧在眼里,心里微微叹息,没想到这姑娘竟然已经有十五了,却长得如此瘦小。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她们这些人在老天爷的眼里,或许也和其他那些草木生灵并没有什么两样。
甚至有时候,穷人家孩子活得还不如富贵人家的一条狗,这就是生活的现实。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家也在蜀地,我们是渝南郡过来的。我随家人来京城办些事情,很快就会回去了,到时候可以带着你们一起回家!”
一听明玉秀竟是自己的同乡,许静书心里更加地高兴了,欣喜的眸子里甚至泛出了点点泪光。
她想起了先前在大师院子外面那惊鸿一瞥,那位看起来衣着华贵,身份非凡的男子,应该就是这位姑娘的家人了。
他们既然与了空大师相识,且浑身气度非凡,想来这位姑娘应该不是骗她的,况且她身上也没什么可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