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被他眼中生无可恋的晦暗所愕住,一时竟僵着不动,眼见着萧驷玉昏厥倒在自己的脚边。扑簌而落的雨点打在脸上,他这才醒转命令御卫:“处理完贱奴,就把太子带回宫。”
“是!”
御令卫得令把姜汐拖拽到崖边,毫不怜香惜玉的往她身上踹一脚,将人踹下山崖滚到那处深黑阴祟的乱坟岗里。
萧驷玉被带回皇宫引来不小的骚动,祁如温那会恰好在太医院关照太子后续的滋补方子,乍见宫人行色匆匆,垂头疾步,料想是发生了大事,遂拽住一名小太监问:“发生什么事?”
小太监见是他,先行过礼,恭敬答:“听说陛下震怒亲自处置了李宝林,太子悲痛欲绝昏死了过去,此刻正是一团乱。大祭司可要暂留,以防陛下召见?”
处置、李宝林?!
祁如温并未答复小太监,更无心听完下半句,旋身就往宫门方向跑。等他回到大祭司府邸,药童正咬着牙给自己包扎血流不止的伤口,抬头见自家主子回来,还没张口就见他往药庐里跑。
不一会儿,祁如温疾步退回来质问他:“人呢?”
“属下看护不利,被燕帝派人截了路。”
“他怎么会知道姜汐在这里?”祁如温皱眉问完立刻想到什么,不敢置信的瞪向药童,“你给梵音谷传信了!”
药童扑腾跪在地上,连忙致歉:“主子,子贺是见你对姜姑娘行事犹豫,故此给老先生传了消息想知下步计划,我没想到会直接害、害死她。”
“尸体在哪里?”祁如温倒吸口气,握拳忍住怒意。
药童忙答:“有、有听到说……乱葬岗。”
话音刚落便见祁如温拂袍而去,药童连忙爬起来跟过去,主仆二人抵达乱葬岗时正有野狗在撕扯姜汐,一条手臂已经被扯咬掉大块皮肉。
祁如温抽剑将野狗斩杀后,蹲下身去探她的脉搏,非常弱,如果不是有些功底的人并不能分辨出死活。他不免松落口气,将人抱起来往回走,药童挡着去路道:“主子,若被老先生知晓……”
“让开。”
他面色森肃,冷声敌视。药童本就心怀愧疚,犹豫会儿后,退到了旁边。祁如温抱着奄奄一息的姜汐回到药庐,尽全力施救,奈何她如破损器皿,想要复原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他能做的便是将她的元气慢慢拼凑回来,或许半年、两年,也可能这辈子也醒不过来。
“替我办件事。”
祁如温将最后一根银针扎入她的天灵盖,回身对药童吩咐:“去找个相同年纪,身量肤色也一样的女子,丢在乱葬岗,尸体越凄惨越好。”
“主子是想?”
祁如温唇线微扬,“既然老天给了机会,我想彻底让太子痛苦致死。”
痛苦,深入骨髓的痛。
萧驷玉在梦中被这股噬人的痛意惊醒,衣衫早已汗湿。
“殿下醒了。”进来换香的宫女瞧他睁眼,忙不迭欣喜的撩帘跑出去禀报。端妃不久便疾步走进来,将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扶住:“你还伤着元气,暂时不能大动,需要好好休息。”
“我……”
萧驷玉嗓子沙哑,虚弱得说:“我做了场、很可怕的梦。”
“醒了就好。”端妃命人去取安神茶,茶盏还没碰到便听到他问:“李宝林呢,我要见她。”
她捻茶盖的手顿住,温婉浅笑着安抚,“殿下养好身子,一切都会好的。”
“李宝林在哪里。”感觉到她在转移话题,萧驷玉拧紧眉宇,那股瑟瑟阴寒不受控制的从背部升腾而起,最后将他团团包裹住。
端妃说:“太子节哀。”
“节什么哀,我的小奴才活的好好的!她定是担心我,躲在什么地方哭呢。”萧驷玉犹如魔怔,不顾伤痛的掀开被褥下床,连鞋也不记得穿,披头散发满脸病容,多走几步便虚得摔跌在地。
端妃连忙跑上去搀他,“此刻你的身子最重要,许多事来日方长,如今痛苦等时间久了,一切都会被冲淡。”
“滚开!”
他骤然拂开她的手,端妃被这一甩整个人侧倒在地,宫女们赶紧将她扶起来。她也顾不上发髻步摇松动,指着跑出殿的萧驷玉大喊:“快拦住太子!”
哪里拦的住他。
谁敢真的拦他、伤他,何况萧驷玉不管不顾横冲直撞,护城禁卫军就算阻挠也不敢真的拦截。只派了人策马紧随其后,全程护卫。
护卫跟着他来到一处乱坟岗,四周松林密集,石壁土堆纵横,断臂头颅四处滚动,即便是青天白日也叫人背脊发凉。
“姜汐、姜汐!”
他在乱坟堆里蹒跚前行,在蝇虫轰鸣乱飞中翻找熟悉的身影。这里是野狼恶兽觅食的地方,他唯恐来晚一步,找不到她。
可上天还算怜悯他,让他在角落找到了她。只是这会儿的“姜汐”已经不算完整,她的脸已经血肉模糊,因被野狼光顾过,四肢已经缺失一半,满身的暗红血液,已经凝固发臭。
她的发簪、衣着,连臂弯处的小疤痕都在印证身份。
这是他的小奴才。
“不……不会的。”萧驷玉无望的跪在地上,颤巍巍的将不成形的女人搂在怀里,胸腔里痛的几乎喘不上气。
指节不由收紧,他头次觉得无可奈何是一件多么可悲又绝望的事。
整颗心彷佛被活生生、鲜血淋漓的剖出来。
萧驷玉就在众人的注视下,衣冠凌乱的坐在尸堆里抱着一具腐臭的死尸,放声大哭。
“殿下。”
直至天黑,萧驷玉抱着怀里的尸体,慢慢站起身,踉跄着往前走。
护卫立刻跟上去,“殿下要去哪里?”
他不说话,似没听到问话,继续往前走。护卫被他的样子惊住,萧驷玉的脸上几乎没任何表情,猩红的眼里空洞而寂冷,所谓的心死成灰大抵如此罢。
护卫们安静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艰难而缓慢的走了很久,久到脚底出血都不曾停顿。最后萧驷玉停在一处荒废的农庄,在两大一小的土堆旁给她安葬。
“当初我们永远在这里该多好。”萧驷玉靠在新土堆上落泪,“小奴才,我想你。”
姜汐死了,他也死了。
这世上再也没有从前那个满肚子算计、喜怒不定,令人生畏的太子了,只有关在东宫不再言语、三餐不进的疯子。
疯癫不成样,宫女们甚至能看到夜半时分,在自言自语或哭嚎的披发男子。
寝殿里摆着块白玉灵位,是他永远不离手的宝贝,曾有小宫女好奇看了几眼,发现上头刻着一行字。
吾妻姜汐之灵位。
太子如此行径,百官无可奈何之际提出废储决策。党派内斗严重,朝堂分崩离析。皇帝虽不肯,但他去试过无数次,萧驷玉已经彻底失了魂,犹如一具行尸走肉。
无奈之际,端妃告诉皇帝:“我曾于药医典中读过一则,世间有一药名曰忘尘,服下尽可前尘尽忘。纵然刻骨多情,也能做到对面不识。”
“当真?”
皇帝听出希望,端妃点头:“忘尘在西域出现过,思鸿此次正好出使西域古城,可让他去求药救太子。”
“甚好,甚好。”皇帝坐在椅子里,多日来的愁绪终于有些舒缓。
端妃递去一盏茶水,软声道:“陛下,其实太子经历的痛,您也曾感同身受过,只是太子更容易深陷。他比谁都渴望温暖,一旦支撑他的温度没了,是会彻底毁了他。”
“你想说,朕做错了?”
端妃握住他的手,回答:“若真能得到忘尘,一切重头,太子如此,陛下也如此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