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药童躬身一揖，默不作声退下。祁如温站在长廊上，笑着安慰：“如今你有家不能回，在我这里最安全。”

“请先生即刻动手取胎制药。”

想起萧驷玉吐血昏厥的情形，姜汐心如刀绞。祁如温却并不着急，“给你留一夜光阴，好好再看看这人世。”

做出选择那一刻，姜汐就没打算再享受任何时光。反正都是要死，何苦在最后一刻还要伤春悲秋。

徒增感伤罢了。

祁如温倒是把这最后一夜给她过的极舒坦，庭院里架着炙肉、陈年花雕，与月色下给她送别。姜汐接过一盏饮下，辛辣穿肠让她心坎里跟着酸涩起来。

半盏下肚，她已然醉意微醺。姜汐支臂托腮久久凝视着对桌的祁如温，一瞬不瞬倒让他有些不自在，“阿汐在我的脸上看出什么花了？”

“先生。”

她打个酒嗝，“我想看看你的眼睛。”

祁如温愣住，似在逃避着什么，下颚线条绷的很紧很勉强扯出缕笑容，“看过我眼睛的人都死了。”

“我反正也要死的。”

他犹豫半晌搁下手里的酒盏，骨节分明的手绕到脑后，纱带松落的瞬间他阖上眸子，再缓缓睁开，让姜汐倒吸口气。

深长的眼，尾稍斜飞入鬓。瞳仁不似常人的黑褐，而是淡而亮泽的银灰色。

好像满月银辉凝聚，皓皓白雪染地。

看她久不动弹露出震惊的模样，祁如温习以为常，料到下一句该是惊惶失措的妖怪，没想到耳畔听到句软软赞叹：“先生的眼睛，好像月光，真好看。”

祁如温拿纱带的手怔住。

“不像妖怪吗？”他反问。

姜汐醉笑着摇头，“分明是神仙，先生是世外高人自然与别不同。”

这句话还是当初他用来搪塞她的。

祁如温愣愣的看着她，看她脸颊泛红粲然一笑，心口有什么豁然跳动。

等姜汐醉困趴倒在桌上，他才慢慢抬手捂住胸口，再移上去触碰眼眶位置。

自小到大，他都在声声怪物的谩骂声中四处逃避、每每都被打得遍体鳞伤。在爹找到他之前，他活得连狗都不如。

这是第一次，有人说他的眼睛好看。

且没有带着厌恶。

“你这么说，我还是没办法保住你。”似在提醒自己不要乱，祁如温对着早已睡着的姜汐说道，又像在自言自语。

直至第二日给她下药流胎时，他都这么告诫自己。但他没剖腹，靠着药物让本该在她体内安然成长、甚至尚未成形的孩子割离。

不久后，小药童惊愕的喊道：“姜姑娘不行了！”

她的血止不住，整个人呈现出痉挛巨疼的样子，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姜汐死死拽住他的衣袖，咬紧牙关说出一句：“快去救……殿下！”

说完便昏死了过去。

“子贺，把雪参、冰针拿来。”祁如温眸色一顿，转而吩咐药童去拿两样珍贵至极的东西。小药童犹豫道：“这是要留给您自己危难时用的。”

“快去！”

他难得沉声冷喝，小药童惊了下立刻奔出去把两样东西找出来。

雪参喂下，冰针入穴融于血脉，祁如温专注的抢治，额角因紧张而沁出点点汗珠。

“回气、回气……”

他口中不停喃喃，盯着她的脸看，直至看到她睫羽颤动才赫然松口气。祁如温站起身，告诉药童：“另一半雪参和止血药一并给她煎煮服下。”

“是。”

“我去丹房，若无事不得打扰。”祁如温说完走了出去，他还得信守承诺把解药制出来。药童目送他离开后转身看了眼床榻上昏迷的姜汐，沉沉眼转去写了个小纸条再交由信鸽飞送出情报。

信鸽送到梵音谷，谷中长者读完信，愤然挥落桌上的棋盘。

长者虽远居谷中，但对京阳之事了如指掌，遂派人将姜汐在大祭司府一事告之皇帝。皇帝正因太子濒死一事震怒，虽有药送至，但对于姜汐更是厌上加厌。若非太子一力阻挠，早在丹聿回来后，他就想杀了这个奴才。

如今恰逢太子还在昏迷中，便派御令卫前往祭司府将人处决。

小药童并没料到会招来如此绝境，于心不忍带着姜汐离开祭司府邸，在途径林子时被御令卫围堵重伤。

奄奄一息的姜汐趴在地上，看着明晃刀光向自己步步逼近，她想躲也没力气，听天由命的闭上眼。

“住手！”

虚戾的吼声让姜汐心神一凛，努力睁开视线，发现不远处有人跌跌撞撞跑来。萧驷玉似连鞋都没穿，披头散发满脸病容的冲过来。但他刚服药尚未康复，被御令卫团团拦截住，“殿下请回，吾等奉圣旨处决此女。”

“谁敢碰她，我杀谁！”

换作从前大家会被这句话吓住，如今看他这般孱弱，丝毫不为所动。何况皇帝紧随其后，“还愣着干什么。”

御令卫们得令，转身走向姜汐。

“不、不！”萧驷玉凭着一丝力气撞开控住自己的御令卫，奈何自己跟着摔在地上，污泥沾染全身，他再无往日半点倨傲矜贵，步步跪爬到皇帝的面前，平生头次哀求：“父皇、父皇不要杀姜汐，儿臣求你、儿臣求你……”

“有她在，你永远不能成王，成王者需舍软肋满身筑甲。不止如此，她往日所作所为都改死过千百回，看在你的份上我才一再退让，今日绝不轻饶！”皇帝远没有他的心软，说完挥手下令。

那把森冷的寒刀便骤然劈落在姜汐的身上。

“不——！”萧驷玉惊叫，眼睁睁看着鲜血自她身上涌现，她挣扎着动弹几下就没了力气，只剩下眼睛还睁着缓缓落泪。

萧驷玉踉跄跑过去，足下不稳得摔在地上，他的力气也用的差不多了，只能靠着膝盖使力将自己往前挪动。

他伸出手想要去抓住她的手。

“小、奴才。”萧驷玉哭着轻唤，听到呼唤，姜汐艰难的伸出手，咬牙往前伸直至碰到他温热的指尖。

萧驷玉抓牢她的手，撑着手肘爬过去将她抱在怀里，紧紧搂住两只手却在发抖。在他苏醒感觉身体不再如之前般难受时，他就想到自己是吃了祁如温说的那种解药。

而能这样做的人，怎会与人苟且。

他的小奴才也能为了他，不顾一切了。

他与孟思鸿比，并不是在她心里没有一点位置的，他终于知道了。

“殿、下。”

姜汐虚弱启唇，他立刻将耳朵凑近她的唇边，口中不断安慰：“没事的，我来了，一定不会让小奴才有事。”

她弯唇露出丝笑，枕在他的肩头气若游丝的说道：“殿下……对不起……”

“没有，我不生气，我们回家重新开始。”萧驷玉这样安慰她，可她已经疲惫的阖上眼睛，搭在他手臂上的手跟着滑落在地。

他陡然震住，愈发箍紧她，眼泪控制不住的往下滚落，直至感觉不到她再有任何动静了，心里有什么在逐渐崩裂粉碎。

萧驷玉昂头绝望尖叫，凄厉的让在场的人皆是一痛。

“把人拉开，将贱奴扔去乱葬岗！”皇帝没想到太子会有此反常，骤然下令让这件事画上句号。

可萧驷玉抱的太紧，无论御令卫怎么使劲都没法拽开，皇帝只能亲自上手点了他几处乏穴叫他不得不放手。看着姜汐被拖离自己的怀里，萧驷玉咆哮怒吼，“把她还给我！还给我——！”

“你冷静点！”

皇帝骤然一巴掌扇下去，让萧驷玉停住，他红着眼眶抬头看了皇帝几眼，绝望的问道：“父皇……为什么要拿走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