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瑾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愿意的转开脸,道,“我母妃病重时,董品玲好歹还在静心宫跪了几晚,而你呢,白日哭着装样子,晚上还同人玩笑……哪怕你学那董品玲敷衍、欺骗,我今日也不会如此刻薄你。”
陈芙儿木愣愣的看着他,指尖剧烈颤抖起来。他那时候才几岁的年纪,却原来他还记得。
是啊,哪怕那时候她多学学董品玲后来也不会遭他百般厌弃,陈芙儿当真是后悔的肠子都青了。
锦妃身子不大好的时候,曾精心在京城诸多适龄女孩儿中挑选了两个召进宫里,她是知道自己看不到儿子长大成人娶妻了,可是为母之心最是不舍孩子,想趁着还能教导的时候替刘瑾多教教未来儿媳……世事难料,当初千挑万选的两个儿媳候选人,竟一个也没有成真。
所以说,三岁看老并不适宜大多数人,后天的环境对人的影响太大。
“我……对不起,当初我……”她素来心高气傲,不肯低头,这次却是真的悔了,她无比的不甘,同寻常闺中女子不同,陈芙儿自小就学掌家之道,后来还参与长辈们的政事前途,陈家完全把她当一个未来的国母来培养。
“请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太子,你相信我……”
陈芙儿不想两人就这样没了缘分,明里暗里多少人等着看她笑话,她宁愿受尽刘瑾羞辱,也不甘愿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笑柄。
一步,两步,三步,陈芙儿定定的朝着他走近,直到一步之距,同在树下,她的目光热切,刘瑾闭着眼也能感受到,懒得再应对,他退后几步,绕到树侧。
陈芙儿愣了一瞬,刚才那短暂的近在咫尺的盛颜晃得她心神剧荡,这时树上忽然掉下来一条大拇指粗细的蛇,径直落在她胸口,直往她衣襟里钻。
寻常女子哪里有不怕长虫的,那冰冷而阴毒的东西……陈芙儿顿时吓的失声尖叫,她抑制不住的发抖,那一瞬她几乎丧失了所有的理智。本能的去扯开外罩衫,露出束胸长裙,夏日穿着本就凉薄、丝滑,小蛇顺着她衣服和肌肤的间隙游走……眨眼的功夫就自己掉落下去,倏的一声蹿没了影。
十六岁的少女身材玲珑有致,被胡乱扯开的衣裳根本遮不住娇艳春色。
等她反应过来时,院中哪里还有刘瑾的身影,连清棉都不见了。
只有那被她带进宫来的护卫,听见动静冲进来,然后,傻愣愣的盯着她……的身子。
陈芙儿容色更加惨白,摇摇欲坠。
书室里,清棉小心的将时令鲜果端进来,知道主子这几天心情不好,连话都少了。
刘瑾拿起一个青果在手里转了转,神思莫测。
他不想要的,谁也强求不来,非要不识趣的凑上来,死伤也是咎由自取。
很快,庆元帝刘浙在午憩后,听的第一桩事,就是刘瑾将陈阁老家的宝贝孙女逼迫的要下嫁陈家家奴的消息。
陈全说这事时,绘声绘色,脸上的笑都撑开了褶子,他知道只有说起太子的事,皇上才会情绪舒展。
刘浙果然,轻笑了一声,“去喊他来御书房。”
陈全应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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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令知道消息是三天之后。
刘瑾因抗旨又挨了罚,皇上罚他在斋宫思过。
宫人私下里都在传的却是刘瑾抗旨的因由,说法各异,但都提到一个关键人物,陈家陈芙儿。
这归根结底是一桩的丑闻,说是这陈芙儿入宫见刘瑾,却被拒之门外,回去时心神恍惚,不防树上掉下来的一虫子,正巧落她身上,然后就吓出事来了。
“这也太不经吓了,莫非这小姐怕虫如命?”阿窕咂舌。
阿令摇头道:“不知道。“
“哎,可惜了,陈家就这么一个嫡女。”
阿令心里也不好受,轻问道:“那知道她,为什么下嫁家奴吗?”
阿窕奇道:“莫非你也不知道?”
阿令低下头,什么都没有说。
吃完晚饭,与阿窕分别之后,阿令没有走常走的路,她对宫里地形是熟悉的。
斋宫,在毓庆宫西,为旧时皇帝行祭天祀地典礼前的斋戒之所,现在祭天祀地前的斋戒均在宫外进行。
如此,这斋宫等同虚设,鲜少有人。
阿令抿着唇想,要不,隔着转角廊看看就好了。
来到斋宫的时候,阿令敏感察觉到,气氛有些奇怪,平日里应该有守卫的大门口,一个人都没有,偶尔路过一两个人,都低着头飞快的走过。
她穿过抱厦,径直往里头去,看见有两个做扫洒的太监,那两人只管干自己的话,阿令想去问个话,最后还是作罢。
好在,一路都没有任何阻碍。
她顺着游廊一直走到诚肃殿,大敞开着门,隔着段距离,终于看见个眼熟的人。
之前被刘瑾带出宫,清棉就暗中跟着他们,中途还露过两回面,一次是他们在小食摊吃东西的时候,他跟着摊主进去了厨房,一次是陈士豪言语调戏刘瑾,他不知从哪冒出来,一脸要打人的神情,最后却在刘瑾眼神示意下退开了。
两次阿令都悄然看见了。
这时,清棉走了过来,阿令第一次这么近见他,才发现面容虽然平静,却难掩其中苍白。
两人一照面,先是互相打量了番,清棉秉着爱屋及乌的心理,对这个能入刘瑾眼的小姑娘十分有好感。
“太子早上交代不许任何人打扰,他……”清棉小声道,“他把自己关在耳房里,怎么也不肯出来。”
皇上罚他思过三日,如今三日已满,他却不离开。
清棉还想说什么,阿令摇了摇头,声音细软,“我可以等。”
“可太子一天没吃东西了,我担心……要不你还是去看看吧。”清棉没说自己已经去叫过几次门了,但是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其实已经开始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破门了。
阿令这一来,他想也不想就把人推上去试试。
阿令点了点头。
来到殿内,阿令立即闻到了酒气,很浓烈,像是酒坛子被砸了,到处挥洒着酒味儿。
殿内东西两个耳房,只有西面的门是紧闭着的,阿令走到门口,清棉跟在她身后,小声提了句:“这间耳房里头放了一批陈年祭酒……”
所以,刘瑾是砸了坛了还是泡进去了?
“叩——”阿令只敲了一下,照旧只响了一声。
里头还是静寂无声。
过了会儿,门被打开了。
阿令抬头,看见刘瑾穿着一身白衣,头发披散在肩头,他醉着酒,色如绯玉,衬得一双眼睛好似一方墨,眉头轻拧着,还时不时皱了皱鼻子。
阿令往里走了几步,后头的清棉还没来得及跟上,刘瑾就用力甩上了门。
阿令转过身,看着刘瑾,还没察觉他有什么异常。
“没吃饭不饿么?”
刘瑾脚步轻飘的又走回房内最大号的一酒缸前,坐下,半响才摇头:“不吃。”
阿令:“这样不行。我们出去吧,去吃饭,洗漱,睡觉……”
这回刘瑾停顿了更久的时间,他低着头,上半身慢慢抖了抖,若不是阿令一直不错眼的盯着,很难察觉,他轻微的颤动,好似压抑不住,却在拼力隐藏。
“他同我说,我不能去看她。”刘瑾低声说。
阿令并没有从他声音听出哭腔,可她低头看着他。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他的声音轻不可闻,胳膊抖动个不停,“是因为我,母妃是因为……”
山河不皱眉,岁月催心老,对于刘瑾和阿令这样的人来说,年幼经历的事情太多,还太幼稚的心神就被人情冷暖灌溉,十几岁,便已似过了半生。
“呵,可他呢,他做了什么?”刘瑾突然莫名其妙地不可抑止地笑了一声,语气讽刺,“我自然会活的比他久,等他死了,我自然会把他葬了,就葬在皇陵……”
“最高的规格,最好的墓穴,但是,没人会陪他,没人,一个都没有。”
“……”
她可以确定,这人是真的醉了,这样的话也敢说出来。
那天,阿令一直陪着刘瑾,他们很长时间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干干的坐着,站着。
刘瑾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说到后面,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渐渐撑不住混混晕晕的睡过去。
阿令等了会儿,才轻轻走过去,看着那张——眼角还湿着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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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令再一次踏入毓庆宫的大门,那一刻,她有些晃神,夜空里的星光很暗淡,照着她的脸,微白,眉眼间有丝丝寡淡的怀念。
刘瑾住的院里芙蓉树上挂着几盏宫灯,映着粉花,别有一番风情。
物随其人,当如是,这地方已经换了主人。
阿令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屋檐高处挂着一盏遍体通红的九阁灯。
从后殿出去的路,小径两旁种满了花树,影影绰绰,既保留了几分安静,又不失奢华。
清棉亲自送她回去,一路遇上巡逻的侍卫都在看清清棉之后,如常的行动。
阿令脚步轻,一路安静。
清棉想,这性子……太像了,难怪刘瑾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