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两人辛苦地从山上下到盆地中,才发现是有大路通向山外的,只不过路面大部分已被沙尘灰土湮没了,只偶尔露出一角,宣告着它曾有的身份。
拂开沙土,下面是青灰色的石板,看不出是什么材质,但肉眼可见的坚硬。过了已不知多少岁月,用手擦拭,依然光洁如新。要知道,在废弃前,它所连接的是一座大城,每天人来人往,不知道有多少人流车曾马踏足其上,而荣介随机挑选的几处位置,居然都没有看到毁伤。
这个世界曾有的文明真了不起。荣介再一次感慨。
蛮哥完全不明白荣介一边走一边蹲下刨土研究的行为,他的目光落在远处的大城上,眼里充满了痴迷。原本在山上看到时,他们已经被这座巨城的庞大所震慑住,谁知道下到盆地当中,才发现它比他们所以为的还要更雄伟壮阔。
随着两人的走近,一股扑面而来的压迫感让他们心中隐隐发紧,哪怕已经荒废了千万年,它依旧保持着自己的威严与尊荣,没有丝毫减少。在巍峨的城墙下面,两人卑微渺小得如同蝼蚁。
良久,荣介缓缓吐出一口气,艰难地摆脱巨城的震慑,缓过神来。
巨城的城墙也是由青灰色的石头砌成,高达数百米,只是这样站在它的面前,都会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至于城墙上的情况,以荣介的眼力,自然是看不清的。
“上面有人。”蛮哥说。只是神色有些迷惑,大约是对自己的眼睛产生了些许怀疑。
“走,去看看。”荣介精神一振,说,一马当先往敞开的巨大城门跑去。然而不等他跑进城门,便看到了蛮哥所说的人。
在城门入口处,两队十人全身披甲的高大士兵持戈撑戟昂然而立,队形整肃,形容威严。因为之前被这座堪称神迹的巨大城池所震慑,两人居然都没注意到他们。
荣介缓缓停下脚步,心里并没有因为见到人而感到兴奋,反而有些懊恼,懊恼自己居然糊涂了,在听到蛮哥说有人时就应该先藏起来,等探查清楚情况,再决定是否要进城,像现在这样冒冒然跑出来,也不知是吉是凶。不知道现在退回去还来不来得及?
与他不同的是,蛮哥在第一眼看到那些人时也怔愣了一下,却没停留,而是越过荣介大步继续往前。没办法,荣介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然而直到两人走近,那两队士兵也没有丝毫动静,荣介心里疑惑,等再次凝目细看时,不由轻呼而出:“假的?”
那些士兵头盔遮面,看不清容貌,但身上的铠甲已然朽败,零零落落地挂着,带着斑斑锈迹,风过,沙沙沙地摆动,似乎随时都会散架。
铠甲下的内衬碎烂成片,如同蝴蝶一样翩然翻飞,布满了不知几多尘埃,已全然看不清原本色彩,与铠甲,以及整座巨城一样,灰暗没有光泽。
士兵握着兵器的手以及裸露在外的肌肤如同岩石一样灰白,坚硬,毫无生气。不像活人,那就只能是雕像,毕竟荣介不太相信,人死多年还能这样站着,尸体早该腐烂成白骨,然后被风刮过,散落一地。
“死的。”蛮哥走到一尊士兵的雕像前面,静静地观察了片刻,说。
“没错吧,就是假的。”以为蛮哥口中所说的死其实是跟假一个意思,荣介笑道,原本提着的心终于又轻轻地放回原处。虽说这情况看着有些诡异,但总比一切突然脱离掌控要好。自从莫名其妙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后,他对突发事件已经有些敬畏了。
“是死的人。活人,死了。”蛮哥比划了两下,费劲地解释。
荣介突然闭上嘴,然后咻地下窜到了蛮哥背后,动作之利落迅捷前所未有,使得蛮哥都诧异地回头看了一眼。
“怎么可能?人死了怎么能站着?”荣介若无其事地看了看四周,底气不足地反驳。如果他没有拽着蛮哥腰间绑着矿泉水的绳子的话,脸上的平静或许会更有说服力。
“遗民死亡,身体不朽。”蛮哥回答。他对情绪感知敏锐,知道荣介在害怕,可是他想不明白对方在害怕什么。于地下人来说,死亡或许可怕,但死人一定不可怕。
“喝!那你们这块地儿不是早该挤不下了?”对于蛮哥的说法,荣介不太怎么相信。一代代的人繁衍,那数量之庞大是非常吓人的,如果连死亡的人都要像这样占据一块地方,这个世界怎么可能这样空旷。
蛮哥回过头,听荣介反复地表述了几句,才算是明白他的意思,于是解释说:“有水和食物,遗民不死。”不死当然是指正常死亡,像遭遇致命暴力打击这种情况,也是会死的。这个就没必要说了。有遗民地默认的规则约束,每年因为这种原因死亡的数量实在微不足道。
顿了一下,他又补充了一句:“也没有新生子。”两百多年没有新生命出现,而在此之前,就算是有,数量也极为稀少。有的女人或者夫妻为了繁育一个后代,要用十分长的时间储备孕期所需的水分和食物,或许那会消耗他们几百年的时间。
荣介惊愕到控制不住面部表情,完全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这也太惊悚了,居然是不死的,幸亏自己之前没想过弄死对方。至于上次蛮哥差点死的事,他倒也没忘,但那不是有一个缺水缺食的前提吗。缺水缺食会死,这一点他牢牢记住了。
所以说,沟通不畅,总是容易引起某些误会。
哎?不对。想到自己短暂的寿命以及脆弱的生存能力,与对方一比,顿时变得有些沮丧的荣介突然发现了一个非常明显的漏洞。
“如果不是雕像,这个为什么有四只手?这个手都长过膝盖了,手掌畸形得跟个铲子似的……这个这个,还有尾巴?”简直是各种各样啊,除了神佛雕像,怎么会这样稀奇古怪。
蛮哥默默地瞥了眼荣介,才指着四只手的士兵,说:“莫哈。”又指指手长的那位:“扒扒。”长着蜥蜴般尾巴的是巴胡,比较正常的是格鲁塔。
一连串陌生的名词如流水一样缓慢平稳地灌进荣介耳中,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蛮哥在介绍这些人的时候,语气中隐隐带着一丝鄙视,针对他的,仿佛是在鄙视他的无知。
是的,无知。在那一瞬间,他蓦然意识到,消息的不对等,或许让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暴露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一无所知。然而他能怎么办?他也很无奈啊,如果不主动沟通,就蛮哥那性格,等到他死,都有可能学不会这里的话,更弄不清自己究竟到了什么样的地方,更别说自救。
被看出来就被看出来吧,很多事必须有所取舍,他既然选择了跟对方学习本地语言风俗,不暴露自己的来历古怪是不可能的事。事实上,那辆车,以及带来的那些食物或许早已经暴露了这一点。所以没必要再费劲遮遮掩掩,不如大大方方地展露出自己的无知,这样的话会更有利于攫取想要知道的消息。
想明白这一点以后,他便毫不客气地直接追问起那些名词的意思,最后终于明白,原来此地的人并不是所有都跟蛮哥一样,还有像眼前这些士兵一样的,奇形怪状。而且,看蛮哥的反应,这些人的存在很普通,并没有遭遇歧视。
荣介突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该感到庆幸,来到此地遇到的第一个人是跟自己形体几乎完全相像的蛮哥,而不是其他种类,比如说四只手,蜥蜴尾这种,否则恐怕会受到很大的惊吓吧。
两人站在两排士兵之间聊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人去揭开士兵脸上的盔甲,看看其真实容貌。蛮哥是不感兴趣,荣介是……怂。荣介怕死人,非常怕,他胆子向来不大,所以也从不委屈自己硬撑。
不过再怎么怂,城还是要进的。
进入敞开的巨大城门,除了空寂深长的巨型通道对他们心理上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威慑以外,整个过程非常顺利,并没有出现机关陷阱之类传说中出现的东西。
出了城门洞,最先入眼的是一排只略比城墙稍矮的牌楼,牌楼上雕刻着荣介不认识的兽类图案以及文字。虽说不认识,但牌楼这种东西对于荣介来说,与故乡传统的同名建筑非常相似,于是心里亲切感油然而生,连带地对这座巨城都有了一些好感。
不过这种好感并没有持续太久,便被恐惧感所代替。
这座城太过庞大了,两人不敢冒冒然走进去,而是从正门旁边的马道攀上城楼,想通过高处俯视整座城市,先有一个具体的概念,再有针对性地搜找查看。假如想将整座城市都逛遍,角角落落都不放过,以两人之力没个一两月根本做不到。此城虽然神奇,但并不足让他们长时间逗留,除非其另有让两人拒绝不了的价值。比如,能提供荣介吃得下去的食物。
然而,让他们想不到的是,城墙上同样矗立着一具具身穿铠甲,手握兵器的立尸。它们站在垛口处,墩台上,城楼前,坚定无畏,森然严谨,仿佛仍然在守护着这座城池。想来蛮哥在城墙下面看到的就是它们。
荣介一下子闯入这诡秘阴冷的氛围当中,只觉得心里凉嗖嗖的,仿佛有股阴风在身周旋绕哀号。而这时,蛮哥已大步向前,往城楼上走去,显然没忘记他们此行的目的。他顾不得多想,慌忙跟上紧紧地巴在蛮哥背后,只差没挂上了。
城楼是三层重檐楼,同样由跟城墙一致的青灰色石料构筑而成,高大威严,气势恢弘。下面两层有雕花石壁作墙,开窗采光,同时作为观势射击的场所,最上层却四面镂空,只有四根巨大的石柱支撑着屋顶,周边围以半腰高的雕花石栏。一座巨钟悬吊于楼顶正中,显然是为警讯而设的。
城楼每一层都有兵尸执守,或坐或站,最上一层,同样有四个尸兵分立四角,面朝外执戈扶栏而立,仿佛到死都不忘执行自己的任务。
“这是什么?”蛮哥对四个尸兵视若无睹,倒是对悬在头顶上青光灿灿不知是什么材质的钟十分感兴趣。
“钟。用那个撞的话,能发出很大的响声……”荣介指指挂在旁边的钟杵,稍作解释。谁知话还没说完,蛮哥已经拉着钟杵撞了上去。
咚嗡——猝不及防的巨大响声将荣介给震懵了,剩下的话说没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只知道傻傻地看着比他更傻的蛮哥。
嗡嗡——钟声余音悠长,仿佛要穿透时空,将整座城市唤醒。
过了很久,声音终于消失,完全没想到这钟声如此之响,似要炸裂天空的荣介终于回过魂来,先是惊恐地左顾右盼,又望了望城内城外,确定没有发生任何异样的事情之后,才指指蛮哥,想说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能说出来。这厮太可怕了,无知无畏,跟在他身后随时都有可能被坑啊。
蛮哥还在发傻,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得魂飞了。
荣介虽然嫌弃他莽撞无知,但还真离不开他,要他真傻了,自己也讨不了好。于是稍微走近点,担心地伸手去拍对方。动作当然尽量放轻,以免叫人不成反而惊上添惊。
谁知道手还没碰到对方的肩膀,便被一把握住,反倒把荣介自己给吓了一跳,正想说话,却发现蛮哥抓着他的手紧了紧,心知有异,抬眼去观察其表情,便见蛮哥橘金色的眼睛往旁边瞟了瞟。
啥?荣介跟着往那边看去,发现那边除了一具站着的士兵尸体以外,并没有其它东西,不由一头雾水,正想以眼神询问,突然反应过来,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
士兵尸体……他咽了口唾沫,如果不是顾着脸面,只怕已经扑上去直接巴到蛮哥身上了。士兵尸体怎么了?这里不会出现活死人吧?
“活的。”蛮哥见他吓得跟鹌鹑似的,无奈地叹口气,开口说,觉得自己真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笨这么胆小的人。真是太烦人了!
听到他竟然出声,荣介惊得差点跳起来,心想你就不能悄悄告诉我?尤其是听明白他的话意之后,嘴唇都有些哆嗦了。怎么可能是活的?活的?活人?活尸?
死人也是你说,活人也是你说,倒底是死是活你怎么就不能给个准确话?
见自己的解释不仅没让对方感到安慰,反而更加害怕,蛮哥突然觉得自己恐怕再活一千年都没办法理解眼前这位的想法。死的也怕,活的也怕,你倒底有什么不怕的?
两人都在心中互相吐槽了几句,然后该面对的事还得面对。
那人还活着。蛮哥十分肯定,只不过气息非常微弱,几乎断绝,离死想必也不远了。如果不是钟声响起,将其震得动了下手指,他都不见得能察觉。
“如果不救的话,活不到天黑。”他对荣介又解释了一句。意思很明显,救不救看荣介。反正他是无所谓。又或者说,他对救人不是很感兴趣,但他对这个神城很感兴趣,所以无论荣介救不救,他都可以接受。
“不是活尸?”荣介觉得还是再确定一遍比较好。
在弄清楚活尸是什么意思之后,蛮哥无语到极点,尸体怎么可能是活的?真是异想天开。
“不会伤人?”荣介又一次确认。
蛮哥眼里渐渐开始浮起不耐,定定地看着荣介,面无表情。
“好吧,你去把他搬过来,把脸上的头盔取了。我来救人。”荣介连忙说。危险的体力活当然是大块头去做,像他这种斯文人,做点技术性工作就可以了。
蛮哥这人虽然脾气不太好,但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在需要他的时候从不吝于出力。荣介的话一落,他便很干脆地动手了,完全没有讨价还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