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白霜独自回了白府,她蹲在池塘前,仔仔细细洗去手上的血迹,那些鲤鱼瞬间游曳过来,在暗色的水里泛着一抹金色的光,似彗星的尾。
她早早从宴会上离席,将烂摊子丢给了白宜珍。
没有监控的时代,好,也不好。
白霜回厢房的路上脚步不自觉拐了一个弯,朝着盛九的小院子走去,门没关,白霜推开门,盛九正坐在院子中央的石桌上,点了一盏煤油灯,手中拿着什么东西在雕琢。
见白霜推门进来,他手下意识一抖,将东西往身后藏,脸上显而易见的慌张和无措。
白霜对他的秘密没有兴趣,她开口,声线淡漠:“是你帮我处理好的?”
她和那位男士见面的房间离盛九和白宜珍的房间并不远,所以她才会拉着棽棽直接跑掉,酒会举办的后门没有任何人看管,从装满杂物的房间窗口跳出来对她和棽棽来说都不是什么难事。
她只是好奇,这么长的时间内,她将棽棽住处安置好,又留了她联系方式,等到现在回白府,居然没有任何人来找她。
这才是她奇怪的地方。
还是说白宜珍权力已经大到连杀人这种事情都可以轻易地被掩埋?
白霜心里或许是不安的,否则她不会来找盛九,又或许是安心的,她只是想和盛九聊天。
白霜坐在冰冷的石凳上,接过盛九为她倒的热水。
盛九不敢坐,他立于白霜后侧,月光下,地上的影子都在对她臣服。
白霜苦笑,她说:“我要嫁人了。”
嫁给今天晚上见到的那位公子,没有任何意外,一切都在白宜珍的掌控之中,白霜捏紧手中的茶杯。
盛九沉默着,没应答。
白霜接着说:“我杀过人,你知道么?”
“那个男人毁了我的家庭,所以我杀了他,但在那之前,我隐忍了将近十年,一步步走到他身边。”
“他有个儿子叫时衍,他很蠢,总是凑到我身边,没话找话,我知道他在可怜我,又在爱我。”
“他很矛盾。他了解我的一切,包括我的怯懦和无情,却试图用温暖感化我。”
“可是我是个坏人,我和他约会,约会中途抛下他,他走了十公里的路回来,脚上长满水泡,我几乎从不回他短信,对他忽冷忽热,我亲他却又骂他。”
“杀掉他父亲的前一天,我和他提了分手,第二天我就来到了这里。”
“这里的世界是个循环,我找不到回家的路,可我不敢忘记我的名字。”
“仇恨这种东西,真的会随着时间被磨灭吗?我的心被陨石砸了个坑,我用杂草、顽石、眼泪填满它,它恢复如常,可那意味着坑不存在吗?”
“盛九,你就是时衍对吧。”
三个世界里,所有她遇见的人都是那般。
紧张羞涩时喜欢捏手指的东西,那样纯情而羞涩的恋爱举止,那样不计一切为她考虑的人。
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吗?
白霜说到最后,声线染上哭腔,嘶哑难捱,“我快撑不下去了。”
盛九静默攥紧拳头,心里倒灌进海水,一片苦涩。
他想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小姐的一辈子还长着。”
无声的月光下,白霜听到这样一句浅淡的声音,好似月光下流动的水,透明冷清。
*
白霜的确要嫁人了,嫁人那天海市难得拨云见日,一向云雾缭绕的海市放了晴。
这是一桩奇怪的婚事。
新娘不开心,新郎不开心,只有满大街捡喜糖和纸币的人开心。
白霜抓紧盒子里的花生糖和纸币一同撒向窗外,欢呼声一阵赛一阵,几乎淹没前面吹喇叭的乐声。
她的一辈子还长着吗?
她这样问自己。
海市过不久就要迎来动乱,她这样渺小如蝼蚁的人如何在乱世中活下去。
帘子被掀开,她看见人群末尾的棽棽,一身粗布衣裳,带着面罩,没扑粉,整个人隐入人群,手里头还捏着她给的粗布包,里面装着她给的钱。
白霜让她走,走得越远越好。
可她真的能离开海市吗?
白霜救不了她,她捏着花生糖苦涩地笑了两声。
今日宜婚嫁,忌哭丧。
举办婚礼的酒楼是海市最大的酒楼,从大厅走入,中间做了将近六米的挑高,米白色的建筑物内部可以看见高大的穹顶,阳光从玻璃窗洒入,一切美好得不像样。
逆着光,白霜一身洁白婚纱,长发被挽起,面上覆着白纱,黑色的发,白色的纱,光影明暗之间,那双茶色的眸子似历经时间洗礼的琥珀,亮得醉人心。
没人关心新娘为什么脸上带着白纱。
白宜珍坐在台下,看着两位新人宣誓交换戒指,白霜看着面前的男人,她还是今天才知晓对方的名字。
苏仲天。
可知不知道会改变些什么吗?白霜不明白,她将视线转向台下,看到用手帕擦眼泪的秋月,看到低头站在柱子旁的盛九。
似是心灵感应般,对方抬起头和她对视上,就那么几秒钟,白霜却觉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少顷,她低下头,只觉得被烧伤的脸又开始疼起来。
晚上新郎喝醉了,踩着晃晃悠悠的步伐走了进来,木门咯吱阖上,他倒头就睡上了榻,对白霜没有任何兴趣。
白霜掀开头帘,确认对方睡死,一脚将他踢下地面,苏仲天在地上睡了一整晚。
秋月也跟着来了苏府,第二天端着热水盆走了进来要给白霜擦身子,看到地上的苏仲天吓了一跳。
可等醒来,苏仲天也没指责白霜什么,照常进屋换了身衣服就出门,徒留白霜一人待在房间内。
海市动乱越来越明显了,从苏仲天整日皱起的眉头可以看出来,他最近都不去满花楼了,进白霜的屋子和她谈天说地。
那些有权有势的人都开始变卖家产逃跑,有的甚至成了那些侵略军的狗腿,为他们传送情报。
直到苏府隔壁响起第一声枪声,白霜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等隔壁枪声消停,白霜顺着梯子看向隔壁院内。
四处横躺的尸体,血流成河,脑门上黑漆漆的洞口以及门口被一柄抢刀扎在木门上的婴儿。
屠杀开始了。
白霜进了屋,反倒出所有的钱财塞给了秋月,按照之前棽棽的路线逃亡,能来得及,总有战争伸不到手的地方。
秋月不肯离开,哭得声声颤,紧紧抓住白霜的手腕,伶仃的手腕好似干枯的树枝,“小姐,我不离开,我不离开。”
“你必须离开,你没有选择的机会。”
白霜看着秋月离开,而后转身走进苏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