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空气寂静。
叶落的手机隔音性不怎么好,别说耳力清明的楚樊修了，就连开车的季秘书，都从隐隐约约传来的声音里捕捉到了“辞职”两个字。
这个小叶,现在的工作不够好吗,怎么还想着跳槽呢。
季秘书偏心地想，再说就算想跳槽，怎么也不向更好的地方跳啊？
“……”
叶落握着手机,神情尴尬。
自从下定决心要把孩子生下来，他就在琢磨着换工作的事情。
毕竟现在在楚氏公司只是实习，连合同都没有签,他得趁着肚子没有明显大起来,赶紧把以后的退路找好。
叶落首先考虑的就是老本行——厨子。
想想做鱼时的鱼腥味，他“呕——”
想想处理各种肉类时的血味儿,他“呕——”
叶落：“……”
不行，干不了。
真干不了。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做成无情的呕吐机器。
以叶落目前闻到异味就想吐的状态,厨师这项工作可以排除在外了。
于是他就顺嘴问了下王律师那边缺不缺人。
王律师当时很诧异,“你不是都当上楚总的生活助理了？这工作不是挺好的吗？”
是挺好的，可自己要是被抓包怀孕就不好了。
叶落边想着,边支支吾吾地回答：“什么都好,就是、就是……工作压力有点大。”
工作压力大,这点王律师是赞同的。
楚氏公司有个不算秘密的秘密,每年618、双十一、双十二各类网购节,他们员工都要集体网购一批生发剂、霸王防脱液。
哦，还有假发。
想到叶落一头松软的黑发,王律师觉得辞职也不算个坏事。
也是巧了,今天早上他手底下有个小实习生说要回校读研,要办离职手续，王律师就想着干脆让叶落上他这里来。
王律师等了半晌，没听到叶落的回答，以为是信号不好。
叫了他一声，“叶落？”
叶落含糊地应了一声，“嗯，王哥。”
王律师以为这孩子在犹豫，笑着宽慰他，“你放心，我这里虽然也忙，但肯定没楚总那里那么忙，忙得人人都像跟头发有仇似的……”
前座，季秘书从后视镜里瞄了眼自己的头发。
还好，没秃。
又在镜子里看到了楚总的头发，乌黑茂密。
“……”
季秘书觉得自己还得再买两瓶生发液。
后座，叶落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下，“王哥，我这里有点事，之后再跟你说。”
然后直接摁灭手机。
在叶落心虚地撇过头后，男人低沉的声音传过来。
“叶助理。”
叶助理慢慢地又转回来，头依旧是低着的，完全不敢与男人对上眼神。
楚樊修斟酌几秒，尽量以一种温和的口气阐述问题，“你对目前的工作有不满意的地方？”
叶助理不说话。
楚樊修：“薪酬达不到你的期望？”
叶助理摇头。
楚樊修：“没有发展空间？”
叶助理继续摇头。
楚樊修：“太忙？”
叶助理沉默下来。
“……”
楚总人生里第一次在工作上跌了个大跟头。
他抬手摘下金丝眼镜，露出一双桃花眼，声调低沉平稳，带了点困惑的尾音。
“所以，你为什么想辞职？”
叶助理继续保持沉默。
楚樊修眯眼打量了青年几分钟，换了个问法，“那么，你现在还想辞职吗？”
“……”
叶落迫不得已地摇了摇头。
良久，没再听到男人的声音，叶落终于悄悄抬起头。
楚总后靠椅背，闭着眼似乎在休息。
叶落松了口气。
直到车子停在公司的地下停车场，楚樊修缓缓睁开眼，面上没有一丝睡意。
他看着小跑下车给自己开门的叶落，眼里闪过一点明悟。
既然不是因为薪资等问题想辞职，那么就是其他个人的原因。
上次他就发现了。
小孩怕自己。
但是这种怕在日常工作中并不会体现，小孩只有私下接触他时常常透出惶恐的情绪。
是某种因为隐瞒而心虚的惶恐感。
楚樊修轻轻垂眸，所以，叶落在瞒着自己什么事情呢。
白皙纤长的手指搭住车门，叶落站在车门前冲他笑了下，“楚总。”
男人敛起思绪，长腿迈下车。
还未等三人走到电梯，一直在大厅守着的张秘书立马跑过来，“楚总，娄总在办公室等您——”
他表情混杂着纠结和疑惑，“娄总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一来就去食堂找厨师。”
楚樊修：“……”
他忍不住转头瞥一眼小孩。
叶落无辜地回视他。
仿佛在说怎么了，楚总？
楚总心里叹了口气，回身走向电梯。
季秘书回自己的办公室去整理上午的会议资料，叶落跟着楚樊修，电梯一路到了顶楼。
进办公室前，楚樊修转门把的手指顿了下，稍稍用力拧动。
不出他所料，娄女士在办公室等他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出这个深藏不露的厨师。
“我没在食堂找到那个厨师。”娄女士说。
楚樊修坐在办公椅上，眉间无奈蹙起，“因为昨天的饭不是食堂厨师做的，是他做的。”
他抬手指了指正为娄女士添茶水的叶落。
“……”娄女士恍然，“怪不得厨师不承认呢。”
她看了眼倒完水退后而立的青年，模样乖巧得很合她心意，夸赞道：“小叶真是个好孩子，做饭还这么好吃，以后哪个姑娘能嫁你算是有福气了。”
叶落笑了笑，没说话。
捏着壶把的手指却紧了几分。
楚樊修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妈，没事的话您先回家吧，我这里还有工作需要处理。”
“你干你的，我又不妨碍你。”
娄女士不在意地说了句，然后又转向叶落，热情道：“小叶，能麻烦你再做一次菜吗？”
“……”
叶落无措地看向男人。
楚樊修轻抬笔尖，在文件夹壳上磕了下，“妈，叶助理不是厨师，他需要为我工作。家里不是有几位厨师？”
“不一样，他们做不出那么合我口味的菜。”娄女士看了眼叶落，倒也没为难他，只是语气有些遗憾，“唉，我回家再让他们试试。”
叶落抿唇，有些犹豫。
她刚站起身准备离开，后面传来青年轻柔的声音。
“娄总，我可以做。”叶落笑了下，“刚好我也饿了。”
见小孩自己同意了，楚樊修也没再多说，给食堂打了个电话，让他们腾出空间给娄总和叶助理。
然后便想继续处理文件。
叶落站着没走，“楚总。”
楚樊修抬起头，“还有事？”
“……快到下班点了，”叶落往挂钟的方向看了下，“您，要不跟我们一块下去吃午饭？”
楚樊修正想拒绝，娄女士直接替他决定了。
“你也跟着我们去，”娄女士上前一步，从他手里拽出文件，“天天在办公室坐着，闷都闷死了，你这么个无趣的性子，难怪到现在都找不着对象。”
楚樊修微叹，从办公椅起身，深蓝衬衫干净挺直。
骨节分明的大手在衣架取下外套，“走吧。”
他们到食堂的时候，师傅们正在处理食材。
新鲜水灵的蔬菜投入水中，闪着光泽被拎起，水珠滚落着沥出。
大坨成条的肉摆放在案板上，师傅刀起刀落，砍成大小均匀的块状。
叶落看着熟悉的环境，心里不由升起一丝怀念。
他辍学时年龄还不满十六周岁，不能去正规公司工作，只能在一些小饭店的后厨帮工。
后来在熟人的介绍下去了一家大饭店，在那里的后厨干了两年多，每天都是这副忙碌的景象。
叶落收回莫名低落的思绪，低低吐出一口气，找了个围裙带上。
食堂特意腾出一个做特色小炒的厨房给他们用。
叶落没急着去，先走向剁肉的师傅，刻意隔开半步的距离，麻烦他帮自己处理肉类和海鲜类的食材。
来到食堂，叶落才想起自己现在情况特殊。
但是答应都答应了，也不能临时反悔变卦，他只能硬着头皮做，尽量让自己少闻到异味。
“娄总，您有什么忌口吗？”他问了句。
娄女士冲他摇头。
叶落站在切菜的案板前，从沥水篮里取出两个白萝卜。
单手按住，一手把着菜刀落下。
刀尖刮过萝卜发出清脆的声音，在几个呼吸间，旁边已经堆出切得细细的萝卜丝。
食堂的厨师站在一侧，不由露出惊讶的目光。
叶助理看着不像进厨房的人，刀工居然挺不错的，这手法起码得练个小半年才能出来。
叶落切好待会儿要用到的菜品，正在撕着杏鲍菇。
期间，师傅也把剁好的肉馅装进盆里，放到他手边。
叶落深吸一口气，摒着呼吸，加上调味品，把剁得细碎的香菇、胡萝卜等跟肉和在一起。
纤长的手指快速捏出一个个肉丸，圆滚滚的。
他准备做个萝卜丸子汤，菜就做干煸孜然杏鲍菇、玉子虾仁、糖醋里脊和荷塘小炒。
一个小时后。
萝卜丸子汤在小瓦罐里咕噜噜地冒出香味。
干煸孜然杏鲍菇和荷塘小炒已经做好装盘，上面撒了点葱花。
叶落把炸得金黄酥脆的里脊条捞出，放进旁边锅里开始冒大泡的酱汁，用锅铲翻炒，让酥条每一根都裹上艳色。
他用手背擦了擦额角，将糖醋里脊倒出，撒上黑芝麻做点缀。
叶落快步走到蒸屉边上，掀开盖子——
热气喷涌而出，带着豆腐和虾的鲜香。
叶落赶紧屏住呼吸，用毛巾厚厚地隔着，伸手取出盘子。
把小锅里热着的芡汁小心浇到豆腐四周，入味而又不散。
玉子虾仁做好了。
外面，娄女士闻着香气，不由点头，“小叶这厨艺真是不错。”
楚樊修淡淡点头，让人给自己倒杯水来。
师傅们帮忙把菜端到桌上，叶落缀在最后出来。
“小叶，快来。”娄女士冲他招手，笑道，“辛苦你了，让樊修给你涨一倍工资。”
叶落眼睛一亮。
没想到还能赚外快呢。
“……”
楚樊修拿水杯的手一顿，“妈，工资是公司出，这属于额外劳动。”
娄女士没好气地说：“就你死板，我出还不行？你把小叶的卡号发我，我转给他。”
不想搭理儿子，她看向叶落，推开一边的椅子，“来，一块吃。”
叶落摇手想拒绝，但是肚子却咕噜噜地叫出声。
“……”
他尴尬地收回摇摆的手。
娄女士噗嗤一笑，“还是长身体的年纪呢，快来吃，别拘束。”
叶落只好坐下，伸筷子夹的要么是荷塘小吃，要么是干煸杏鲍菇。
娄女士尝了几口，满足喟叹，“我就说小叶做的合我胃口，家里厨师做的也好吃，但就是跟我想要的不一样。”
叶落咽下嘴里的饭菜，“娄总，您是南方人？”
娄女士有些惊讶，“怎么这么说？”
“嗯，因为我用的南方菜式做法。”叶落笑了下，“您大概是喜欢偏淡清甜的口味。”
“是这样啊。”娄女士也忍不住笑了，“我不是南方人，但是小时候在南方住过几年，口味受到的影响比较大。”
她看了眼叶落的碗，“怎么净吃素菜呢，吃个虾。”
公筷夹着虾仁送至他碗里。
叶落：“……”
娄女士还在教育他，“看着你这么瘦，得多吃肉。”
叶落一咬牙，夹起虾仁塞进嘴里，囫囵嚼了两下就咽进去。
娄女士挽起袖子，又给他盛了一小碗萝卜丸子汤。
叶落脸色不由僵了下。
坐在对面的楚樊修停住筷子，“妈，帮我盛一碗。”
娄女士诧异地看向自己儿子。
闻言，叶落立马把小碗恭敬地放到男人面前，“楚总，您喝这碗吧。”
楚樊修颔首。
“……你这么大个人了，跟个小孩抢饭？”娄女士不敢置信地问。
叶落急忙摆手，“没事，娄总，我不喜欢喝汤。”
娄女士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叶，别怕，他不要你这个助理我要。”
楚樊修淡淡道：“我没说不要。”
娄女士：“那你就对他好点，一个小孩，你连碗汤都要抢他的？”
“没——”
叶落刚出声一个字，猛地抬手捂住嘴。
“？”
楚樊修和娄女士同时注意到他的异样。
“你怎么了，小叶？”娄女士担心地靠近。
伸出另一只手隔开她，叶落忍了又忍，脸色短短几秒就憋得发白。
不行，忍不住了。
叶落转身就往厕所的方向跑。
这副景象过于熟悉。
落在后面的两人不由都想起了叶落晕车的那次。
……可这好端端地坐着，也没坐车，就晕车了？
娄女士面色担忧，“小叶他，是不是胃不太好啊？”
“他也没吃什么啊，都是些素菜，”她看了眼饭桌，猜疑道，“难道是我刚夹给他的虾，虾也不伤胃啊。”
楚樊修皱眉，放下筷子，拿纸巾擦了擦嘴，“我去看看他。”
卫生间里，叶落吐完感觉胃里空空荡荡的。
他站在洗手池的镜子前，摸了摸肚子，低低道：“你也太敏感了。”
长长叹出一口气，打开水流洗了洗手，从抽纸盒里“擦啦”一声撕下一张，擦干净手上的水渍。
出来时，叶落余光瞥见墙角站了个人影。
那人缓缓从阴影里走出来，露出一张俊美的脸。
叶落一惊，连忙低下头。
牛皮鞋踩在地面，一丝褶皱都没有的西装裤笔直垂下，衬得对方一双腿更为健长。
叶落没敢抬头，嗫嚅道：“楚总，不好意思。”
楚樊修静静盯着青年的发顶看了几秒，“叶助理。”
不知为何，叶落觉得他嗓音有些沙哑。
“你有事在瞒我吗。”
叶落：“……？？”
他不解地看向男人，“楚总，您说什么？”
楚樊修顿了几秒，缓声道：“没事。”
他转回身，迈动长腿，“回去吧。”
回到饭桌后，娄女士关心地问他，“是不是胃不舒服啊？”
叶落顺梯子下台，“嗯，是有点。”
“啧，年纪轻轻的就有胃病。”娄女士摸了摸他的头发，觉得手感挺好，就又摸了两把，“胃病得好好养着……”
她看向楚樊修，“别就知道使唤人，让小叶歇歇。”
楚樊修嗯了声，看向叶落，“叶助理，你没有做过入职体检，正好一块做个胃部检查。”
体检？
怕自己怀孕的事情露馅，叶落迟疑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
“我一个月前做过体检，可以拿那个检查结果用吗？”
“可以。”楚樊修淡淡道，“拿来交给人事。”
叶落松了口气。
男人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眉间的思索更重了一分。
晚上回宿舍后，叶落把之前在于莉医生那里做的体检单找了出来，想了想，给于医生打了个电话。
“于医生，有件事想麻烦您……”
跟着于医生的指示，叶落把涉及到孩子的检查单和片子挑了出来，剩下的装进袋子里。
第二天，叶落把东西送到人事部。
人事笑眯眯地收了，袋子里的东西连看都没看。
叶落眨眨眼睛，“……不用检查的吗？”
“……”
人事一愣，笑道，“嗨，没事，你都在这里工作这么长时间了，这就是走个过程而已。”
叶落信了。
看见叶助理的身影在门口消失，人事赶紧抓起袋子，往部门经理的办公室快步走去。
推开门。
“经理，我拿来叶助理的——”
人事的话音滞在半空。
屋里，人事经理站在办公桌一侧，而宽大的办公桌后，坐着一个男人。
双手交叉，凸出的骨节抵在下巴。
锐利的视线从金丝眼镜后射出，停留在人事的手上。
“楚、楚总好。”
楚樊修淡淡嗯了声，放下撑在桌面的小臂，冲他伸出手，“拿给我。”
人事不由得看向经理。
经理：“……还不赶紧给楚总。”
“哦哦哦好的。”
人事把袋子双手交给楚总。
楚樊修接过，“你们出去吧。”
经理急忙带着员工退出办公室，贴心地给楚总带上了门。
人事小声地好奇：“经理，楚总怎么在这里啊？”
“我怎么知道？！”
经理也被吓得够呛，他早上来的时候，楚总就在自己办公室门口站着，不知道等了多久。
门内。
楚樊修把所有东西从袋子里取出，一张张缓缓翻看。
都是一些常规检查。
结果显示正常。
翻着翻着，他的视线突然僵住，低头盯着露出一角的纸看了几秒，猛地伸手将它扯出。
前面附随的纸张随之拿起。
上面是一张血常规检查结果。
楚樊修揭开上面的，下面这张也是血液检查，大概是医院为了方便患者查看，将这两张订在了一起。
hcg，绒毛膜促性腺激素的检查结果。
叶落体内的数值……异常的高。
楚樊修沉默良久，然后觑了眼袋子上的医院名称。
抬手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查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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