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远当然不会用那种残忍的酷刑折腾自己可怜的任务对象。开完了恶劣的玩笑,他又在神子殿下难以言喻的目光里去旁边牵了另一匹骨马。
像主世界的马有毛色之分一样,骨马当然也有颜色不同。通常来讲,骨架莹白结实的骨马是最受欢迎的,因为它们往往跑得快并性格好。在由暗沉的黑色奠定基调的黑暗山脉,骑着一匹雪白如流光的骨马飞掠过大街小巷——或许还会随机踩碎几个幸运路边摊,踩死几个不长眼的挡路的家伙——是所有纵马飞奔的黑暗生物的浪漫。
不必说,霍远先前骑的那匹就是白色的骨马,整个马棚里没有哪个能比它更晃眼。而现在他递给格兰姆的这匹则恰恰相反,它的骨骼枯瘦而嶙峋,呈现出一种不均匀的好似被烟熏火燎过的灰黑色,空洞的眼眶里那两团鬼火也暗淡而安静,丝毫没有火焰应有的活跃。
不必说,这是整个马棚里最差的马,而霍远就这样把那匹骨马牵到格兰姆面前,笑眯眯地说:“请吧。”
格兰姆看看那个持续假装失明的看马人,又看看面前往笑容里写满了“不上马的话真的把你拖在马后面哦”的吸血鬼,忍痛放弃自己的良心,上了那匹杂色的骨马。
“这才乖。”霍远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利落地翻身上了那匹高大的莹白骨马,拍了一下马骨头,走了。
还是头一次乘坐骨马的格兰姆迟疑着效仿霍远的样子拍了一下马的骨头,果不其然被棱角分明的瘦削骨头硌了一下。
神子殿下骑着无比颠簸的骨马跟上霍远,悄悄揉了揉手套下的掌心。
骨马并不适合乘坐,因为它身上裸露的骨骼能把人硌得死去活来。昔日黑暗山脉的一大刑罚就是把人赤身裸体地捆绑在没有马鞍的骨马后背,然后让骨马在崎岖的道路上狂奔。
但是黑暗山脉仍然有很多骨马坐骑,毕竟在这畸形的大陆,主世界有血有肉的马难以生存,而不裸露骨头的地狱马之类生物又非常昂贵几乎只有领主才会有,骨马这种随处可见的畸形种是大多数贫穷的黑暗生物最经济的选择。
为了让自己的屁股舒服一点,黑暗生物们无所不用其极。骨马的马鞍往往厚实而面积大,骑手只有在层层布料的保护下才敢让这恐怖的马儿放开蹄子奔跑。
而霍法维伯爵——显然,他的马鞍非常舒适,让他可以随意驰骋。而格兰姆的马丝毫不辜负自己看起来就廉价的皮相,速度也非常廉价,和那匹白马的差距越拉越大。
——悲哀的是,这匹马都已经这么慢了,格兰姆还是觉得很颠。他估计这匹骨马的主人多半经济很拮据,不但马不好,马鞍也简陋得叫人心碎。霍法维连这样贫穷的居民都要迫害,真是残忍的城主。
好在霍法维似乎暂时没有丢下他的意思,在格兰姆跟丢五分钟后,他幸运地在街道的拐角找到了正在买东西的伯爵。
严格来说那也不能算买……他只是骑着马走到摊位前,拿走他选中的东西,仅此而已。
格兰姆欲言又止地看着正在喝猩红色液体的血族——他不是很敢猜那是血还是什么奇怪的饮品,也不是很好奇这个——最后还是忍不住问:“您不用付钱吗?”
吸血鬼看起来很讲究用餐安全,喝东西时放慢了马的速度。他慢悠悠地吸了一口饮料,嘴唇被红色的液体沾湿,看起来愈发妖异。他舔舔嘴唇说:“黑暗山脉买东西本来就不需要付钱。”
格兰姆:??
这也太欺负外乡人了。他想,忽悠人也没有这么忽悠的!
就算来之前不知道黑暗山脉的交易方法,他刚才走过的那条长街上可到处都是摊位,他亲眼看过吸血鬼购买白骨首饰交付钱币……更何况身为光明教的人,他当然清楚黑暗山脉的许多常识。
霍远笑了一声,不再逗满脸写着“别忽悠我”的神子:“这是我的领地,我当然可以为所欲为。我是这里唯一的律法,就算是光明神亲自来了,也不能在这里对我指手画脚。”
光明教养出来的遵纪守法谦和有礼的神子再次被这理直气壮的无赖言行弄无语了,他更加深刻地理解了黑暗山脉的实力至上到底蕴含着怎样的意思。
在这里,实力高于一切。
但是他在闭嘴的同时,还是忍不住想:你就吹吧,别说吾神下场,就算是你们那位王,你肯定也不敢在人家面前说半句狠话。
霍远看着格兰姆问系统:“我是不是扮演得很成功?”
系统麻木地想,你在扮演什么东西?难得你不是在本色出演放飞自我做人渣吗?
它敷衍道:【嗯,是。】
霍远心情不错,不在乎它怎么回答,随口说了一句就不再同系统聊天了。
有霍法维在,他们出城比正常流程便捷了很多。格兰姆远远看见守城的吸血鬼本来正凑在一起聊天,随后像是感受到了霍法维的气息,见了鬼一样四散开来,一扫之前东倒西歪的懒散气息,一个个站得比每年教会典礼上观礼的信徒还端正,守在城门两边战战兢兢地注视着霍法维策马而过,连带着他这个人类气息明显的自然生物也顺利地通过了城门,那些守城的吸血鬼别说出声询问,连抬头看他一眼都不敢。他们死死地盯着脚下的地面,唯恐让已经过了城门的伯爵不满。一直到格兰姆已经远远离开城门,他遥遥回头,还能看到他们笔直地站在原地,像几尊吸血鬼雕塑。
“在看什么?”他身前的血族如有所察出声询问。
格兰姆回过头:“没什么。”
霍法维头也不回地说:“那就专心看路。我要带你从黑暗山脉借道,若是遇到诅咒怪物,你自己解决。”
格兰姆眉心一跳,再顾不上什么守卫不守卫:“为什么要借道?”
黑暗山脉里诅咒遍地且种类繁多,别说自然生物,就算是和血星的诅咒和谐相处惯了的黑暗生物进去也要吃一壶。更别提那里面到处都是被诅咒弄成畸形的怪物,大多数都进化出来不吃不喝的功能,生平爱好就是和人打架,看到一个会动的东西就要扑上去打得不死不休,就算是黑暗生物也对这群没有理智又嗜血好战的东西十分头疼。格兰姆出发前,主教对他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要靠近那片山脉,否则他一定会死得非常难看。
没想到,神子殿下非常悲哀地想,踏入黑暗山脉的第一天,他就要被迫上山了。
“咦?”霍法维总算纡尊降贵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我看你连王的领地都敢去,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不过是从黑暗山脉外围走一道,你若是这都不敢,还是别想着去见王了。”
格兰姆想大声纠正他,我是舍命来联盟,可不是真的来找死啊!
这话他自然不敢说,只能努力想办法让霍法维回心转意:“一定要借道吗?”
霍法维似乎觉得他问了个弱智问题:“当然不一定,只是前面城池里那位侯爵多年来一直想杀我,我这边陲之地的小小伯爵,倘若带你从他的领地过去,我的生死暂且不论,你可是很容易被他看上扣下的。”
想到这里他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或者说你想看看他会不会把你当男宠把你养着?这倒是个不错的选择,他似乎是喜欢自然生物那一类的,暗晶石也有一些。怎么,需要我把你送给他吗?”
格兰姆:……
不需要,谢谢。
他只觉得很无语,这位伯爵不久前刚刚狂妄地宣布“就算是光明神亲自来了也不能在这里对我指手画脚”,转眼间就又坦然地承认了自己干不过隔壁的侯爵,黑暗生物的脸皮实在是令人咋舌。
格兰姆掂量了一下自己一个人穿越前面吸血鬼的领地和跟着霍法维从黑暗山脉走的风险,最后选择了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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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法维伯爵不知道对他产生了什么误会,自从进了黑暗山脉,就没有出过手。他看着前面用七条腿手忙脚乱地冲着他们爬来的大鸟,用一种十分理所当然的语气说:“还不出手吗?再不出手,你就死了哦。”
已经用防身护符和圣水烧死了一只变异吸血鬼和一匹变异骨马的格兰姆站在灰色骨马前,掀起宽大的衣袍向血族展示自己空空如也的兜:“不行了,伯爵。我保命用的东西已经用完了。”
吟游诗人宽大黑袍下是一件有繁复花纹装饰的白色亚麻长袖,下摆被收进长裤里显出纤细的腰身。霍法维的视线在那里停顿两秒,直到格兰姆放下黑袍才开口,说出来的话却仍然透露着见死不救的意味:“那可真可惜。”
可惜什么?
格兰姆自动为他补齐下半句:可惜刚捡的人类要死了。
这时候,那只变异大鸟已经扑到了他面前,张开巨大的嘴准备把眼前瘦小人类的头啄下来。格兰姆迅速向侧后方避开,隐约看到霍法维在另一边扯着骨马往旁边躲了躲。
为什么这鸟不先去叨那挨千刀的吸血鬼呢?格兰姆费解地想。
为了符合吟游诗人的人设,格兰姆身上并没有带很多教里的东西,此时确确实实已经没有保命物品了了。
但是孤身来黑暗山脉,他当然不可能真的只想着扮演一个战力约等于零的吟游诗人,那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他看着调转方向愤怒地张开翅膀的怪鸟,心念急转,决定扒一层马甲下来。
霍远站在一边,良好的夜视能力让他清楚地看到,神子在地上狼狈地滚了一圈翻身起来,手顺势掏出了什么东西。
金光乍现。
下一秒,怪鸟的头从它长得突兀的脖子上滚落下来,无头的身体奋力拍打了两下翅膀,格兰姆闪身后退躲过,紧张地注视着眼前的怪物。
怪鸟轰然倒地,他松了口气。
“哦,是用剑的。”霍远在脑海里对系统说,“这倒是很适合他的武器。”
他顿了顿,“gram。”
他终于用英语说出了这个单词的发音。这个世界的通用语和英语并不一样,系统一开始没有把格兰姆和这个单词联系起来。
即使如今霍远这样说了一声,它也没有完全明白对方为什么看着任务对象杀怪物的时候忽然用这么怀恋、这么温柔的语气读出这个英语量词。
霍远和格兰姆隔着一座变异大鸟的尸体做的小山相望,思绪却不在这里。这一刻他看着手持长剑眉眼锋利的任务对象,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件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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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吃饱了,就会非常喜欢找事,组织的杀手榜的权贵们完美地体现了这一点。某个平静的午后,不知道是哪位闲得没事干的高官突发奇想,宣布杀手为了便于使用各种语言的客户称呼,除了中文代号还需要提供英文名。
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们四个正窝在宿舍里打游戏,两名十分勉强发奋苦读才困难地爬进大学的和两名凭关系硬把自己塞进去的总之文凭都不怎么样的杀手面面相觑,都不理解这是抽的哪门子疯。
好在反正只是给自己取英语花名儿做代号,取成什么样都无所谓。时似舟率先写了个time提交,霍远则写了far,取名思路如出一辙。
易剑左看看表弟,右看看霍远,最后百度一下写了sword上去。
霍远凑过去看司钧,发现这位仁兄大概是想不到该翻译哪个字,居然随便敲了个tom准备提交,被霍远拦下来了,才避免了日后人们看着杀手榜top1居然脑子里第一时间冒出一只猫的惨剧。
“不会起名不如我帮你想一个嘛。”他趴在司钧的椅背上说。
年轻的司钧对组织的一切都没有好感,也不准备多认真地为自己起代号,又一贯纵容霍远,便很干脆地松开鼠标键盘由着他来。霍远就这样在他背后伸出手臂,敲下四个字母。
gram。
gram,克。
“这个怎么样?”他问司钧,“钧也是重量单位,克也是重量单位……诶,你的钧是三十斤的意思吗?”
司钧哪里知道。他的姓名是组织给的,组织能赐名就不错了,指他们还像父母一样认真地给他选寓意那是做梦,司钧有时候会怀疑他们的起名方法就是从一堆纸里随便抓一张出来,抓到什么字是什么字。
司钧并不在乎这个,横竖也只是个代号罢了。他回答:“不知道,或许吧。这个可以,谢谢。”
他点下确认,认证通过。
霍远在他身后弯起眉眼。
组织的代号起完轻易不会更改,司钧应该也没这个兴趣。不出意外,他的名字将一直与这个霍远敲下的单词相连。
他从没想到会在异世界听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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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远的出神也仅仅一秒,心脏突然间的刺痛拉回了他的意识。他摸摸骨马的骨头缓过那阵尖锐的疼痛,若无其事地抬起眼帘,血色的眼瞳里闪动的又是属于霍法维的残忍神情。他看着那把散发着浅淡神圣气息的长剑,不以为意地挑起唇角:“呦,光明教的东西。怎么,你是来刺杀王的?你们教已经没落到挑不出一个强一点的刺客了吗?”
格兰姆将剑入鞘,没有贸然走过去,站在原地苦笑道:“您别取笑我了……我就是个云游四方的吟游诗人罢了,为了防身去光明教求了点东西。”
他向霍远展示自己的长剑,“就这点光明之力,杀个诅咒怪物都费劲,我哪里敢袭击您这样强大的黑暗生物,更别提……那位王了。”
血族伯爵用挑剔的眼神上下看了他一遍,格兰姆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任他打量,手则悄悄放到剑柄旁边。
最后,伯爵冷笑了一声:“是吗?”
“嗯。”
“那你为何遮遮掩掩把剑藏起来?”霍法维问。
格兰姆松了口气,还好,对方怀疑的问题是他考虑过的。他摆出一副纠结的表情,沉默片刻搬出自己准备好的说辞:“因为我的剑……来路不正。”
“哦?”霍法维似乎是有点感兴趣了,问道,“怎么?它是你一路打上神国从光明神的寝宫里偷出来的?”
格兰姆:……
只有你们黑暗生物才会一天到晚想着这种渎神之事啊!!
他维持着心虚又畏惧的表情:“我哪敢啊……不是的。这是我路过除魔现场,从一个死去的光明教主教手里搜出来的。”他的眼里适时地流露出几分不甘和懊恼,“我觉得这东西不错,可以拿来防身就带走了……谁知道这把品阶这么低的破剑居然是他们那个分教堂的圣剑,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变成他们的通缉犯了。我现在被一群光明教徒追着通缉,逃亡时慌不择路才被卷进这里。”
这些多半是真事,格兰姆只隐瞒了两点:那个该死的盗贼已经在他出发前被教会捉拿归案,只是消息被封锁便于他冒充;他手里拿的也不是分教堂的圣剑,而是正儿八经的由光明神赐下的光明之剑——的复制品。
好吧,正儿八经的光明之剑只有天使才能挥动,他一个普通的圣者,当然只能拿符合他品阶的低配版。好在低配版也足够了,虽然它眼下也被封印了,但是万一遇到危险,用这把剑砍死一个血族公爵还是可以实现的。
然后他看着对面的吸血鬼眯起眼:“哦,这么品行恶劣?那我替光明神教伸张一下正义,在这里把你杀了吧。”
格兰姆:?
有没有搞错!神子震惊地想,你这个时候做什么好人好事啊!!!
他维持着惶恐的表情,有点错愕地问:“您……为什么?光明神教的人不会感激您的。”
“看,他奋力演戏的样子是不是很好玩。”霍远在脑海里对系统说。
系统有气无力地想,我看你也挺好玩的,折腾无辜的神子这么叫你高兴吗?
霍远用行动回答:挺高兴的。
他微微一挑眉反问:“我杀着高兴,要他们的感激干什么?”
格兰姆词穷。
他摸了摸自己的剑,时刻准备反击。霍法维看了一眼他的黑袍,冷冷笑了一声:“怎么,想杀我了?”八壹中文網
他不等格兰姆否认就自顾自接着说:“倒也不是不行。你让我吸口血,我让你戳一剑,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