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钧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并不觉得惊讶。
他的师祖石圭先生扬名于武林没落前,是年少成名的剑圣,在那场动乱后慷慨传授自己的秘籍培养新生剑客,如今只要是对武林有些了解的人都对这位德高望重的前辈有所耳闻。
但是,与他面前这位相比,几十年前的剑圣太不值一提了。
没人知道玄的身份,考虑到几百年前就存在关于他的记述,人们倾向于认为他是某种非人的东西,但正面与他相遇时,没有哪个正常人会有胆子拿妖魔之类的形容词称呼他。原因无他,没有人会贬低辱骂一个强者,除非你活得不耐烦,而几百年来愣头青们付出的生命足够告诉所有冒失的家伙,玄不是人类可以挑战的。
承认世上有个危险的存在可以随时杀死任何一个人且不可消灭是件有些令人无奈的事,但好消息是,玄不是什么非要人们拼死消灭的恶劣怪物。他的非人感只体现在他活了将近一千年且不衰老,但他的容貌完全是普通的男性青年,黑发黑眼,身穿黑衣,用黑色的武器——没有固定形态,玄似乎擅长使用一切武器,可以确认的是,那东西能改变形态,材质坚固异常。没有奇怪的身体结构,也没有看到他的人都得死的规矩或定期吃人的习惯,他的危险性还不如某些走火入魔的人。
玄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他往往沉默着坐在茶楼或酒馆注视来往的人群,足迹遍布大江南北。虽然有着令人忌惮的实力,他却几乎不对人动手,一旦出手,杀的一定是身份不一般的人。这里要提到玄的另一个特点:他并不是一直出现,而是每隔几十年才出现一段时间,而每次他出现时,都一定会有使时局动荡的大事,更是从来不缺席改朝换代这样的大动乱,因此有人猜测玄是某种带来混乱的凶兽的化身。
统治者们会轻易地接受这个猜想——认为是玄带来了灾祸总比认为自己无能强——所以玄出现后不少帝王会派人搜捕并杀死他,但显而易见他们都失败了,且容易激怒玄造成极不理想的后果。前车之鉴多了,这样的行为也就减少了,最近几次玄现身时都与官府保持了双方尽量井水不犯河水的默契。
萧钧个人不是很认同这种说法,因为每次玄杀人都能改善动荡的情况,带来混乱又解决它,这听起来自相矛盾。
总之,遇到玄对大多数人来说都不是什么危险的事,他最多会盯着你看一阵,无视就好。偶尔也会有人因为遇到了传说中的存在而惊喜上前搭讪。不对玄进行攻击的情况下,玄也不会忽然暴起杀人,他最多甩开他不感兴趣的人消失不见。
年轻时的石圭先生——当然,彼时他还没这称号——就见过玄,那时他还是个刚开始学剑的少年人,连剑客都不够资格称,家中清贫上山采药卖钱,某日在山上碰到了一个一身黑衣的人。
这是彼时臭名昭著的逃犯,在京城杀了十几个人,正在这偏远山城躲避,不巧与石圭相遇,不知心里想了些什么,拔刀就砍。
那时的石圭连把像样的剑都没有,只有一个斧头,堪堪挡了两下,那破旧的并不可用于战斗的工具就折了柄,石圭先生右手握上半部分左手拿断裂的半截木棍,聊胜于无地准备拼死一搏,却也心知自己或许将命丧于此。
他竟然还剩了些心思调侃自己:早知今日要死,该将我那用来练习的木剑带来,虽说不顶什么事,可握着剑而死总比握着半截斧头好看些,兴许来世还能有点学剑的天赋。
雪亮的刀锋冲他砍来,石圭用尽全力挥动那半截斧头挡住,两个铁器相击发出刺耳的声音。石圭的手臂颤抖着,十几岁的少年人的力量怎么可能与训练有素的杀手相较,没两秒就败下阵来,然而就在这时,对方闷哼一声,身上一软,倒下了。
他死了。
转折出现得太突然,以至于有那么两秒,石圭呆呆地站在原地,紧紧握着那柄斧头,就像担心尸体又忽然复活似的。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猛然发现一个身穿黑衣——和尸体的黑衣不同——的人走到了他身边,他没有听到脚步声,故而被吓了一大跳,慌忙拿斧子对着那人,结巴道:“你……你是谁?”
对方看都不看他,走到尸体旁边,从他后脑拔出一个飞镖。它先前深深地没入了脑袋又被头发遮盖,所以石圭没有注意到它。
那人在尸体的衣服上草草蹭掉了飞镖上的血,顿了顿,把那寒光闪烁的利器丢进他身后背着的筐子里。
“呃……?”石圭不解其意,“您是……”
但那人已经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林间了,石圭甚至没来得及说一声谢谢。
后来正式进入江湖的石圭知道了那个人是玄,这段经历他津津乐道了一生,致力于告诉人们玄并不是什么恶魔。遗憾的是,直到他去世,他也没能再见到自己年少时的救命恩人。
由于这段经历中玄的形象与大多数人的猜想不大相符,许多人质疑这是石圭自己编出来的故事,仗着玄不屑于揭穿信口胡说。萧钧倾向于相信,但就算这是真的,指望玄记住几十年前随手救的人也太困难了,他只能期望玄听说过石圭先生宣扬的那段经历。
但是很可惜,玄不记得了。
“您几十年前救过他。”萧钧轻声提醒,又讲这个话题一笔带过,“不过,既然您不记得了,就请当我是慕您盛名想与您交谈几句的路人吧。”
“盛名。”玄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他没露出什么嘲讽的表情,尽管他平直的语气里透出极明显的轻蔑,但他还是说:“你想说什么?”
“我是为追捕剑鬼来到此地,”萧钧问,“前辈,您已经销声匿迹了三十年,又是为什么忽然出现在这偏远之地呢?”
“为了确保没人忘记我的盛名。”玄面无表情地回答。
萧钧:……
得记下来这件事,玄不喜欢别人提起他的名声。
说实话,对话进行到这里,萧钧还是比较放松的。玄竟然会主动讽刺他说的话,这对交流来说是个好兆头,他更担心对方话不投机直接一言不发地走人,没有人能追上决意离开的玄,最擅长轻功的人也不可能。
“我并不赞同那个猜想。”他表明立场,“我不认为灾祸是谁挥挥手就能制造的,尤其是环环相扣的大规模人祸。”
“我不在意你怎么想。”
“抱歉。”萧钧顿了顿,在心中措辞思考怎么接着进行话题。
“问完了?”
“最后一个问题?”
“说。”
“您三更半夜,要去往何处呢?”看着玄眯起眼,萧钧补上了下半句,“我是说,您若是没有什么……”
“你好奇心太旺盛了。”霍远终于厌烦了听对方试探,萧钧就像在尝试抚摸一头老虎,但他懒得等对方缓慢地把手放在自己脑袋上了。“既然你这么好奇我的踪迹,明天我与你同行。”
萧钧:……啊?
但玄已经转身离开了:“明日卯时,我来找你。”
萧钧没质疑这句话的真实性,想摆脱他,玄只要走人就可以了,既然对方这么说了,就说明他会这样做……
但是为什么啊?
玄,你行事好奇怪啊!
于是,萧钧转身看向身后的包非——他出来后不久,包非也追出来了,但发现他在与玄对话时就退到了旁边的角落里,维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玄肯定注意到这件事了,但他并没有显出介意。
包非结结巴巴地问:“您刚才……那个……”
他出来得晚,没听到关于确认身份的对话,但玄这样赫赫有名的存在他还是知道的。虽说猛地见面不会往那里想,但看到长官的异常反应,再结合对方的打扮,想到玄的身份并不难。
萧钧拍了拍下属的肩膀:“嗯,是玄。”
包非看起来惊诧得要晕过去了。
“他刚才说,”萧钧留出了一点时间让对方缓过来好接受更离奇的消息,“他明天将与我们同行。”
效果不是很好,刚缓过来的包非这次看起来要真的晕过去了。萧钧不得不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让对方回神。
“长官,”包非以梦呓似的语气说,“我们不能抛下他自己走吗?”
“很遗憾,恐怕不能。”萧钧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他毕竟对玄性格不了解,大约有些冒进了。但是,情况也不那么糟糕。
“回去好好睡一觉吧。”
萧钧今晚是恐怕得不到什么好的睡眠质量了,他得好好思考如何对待自己不慎招惹来的麻烦,玄还定了卯时见面。不知道对方是休息好了还是非人类压根不需要睡眠,他需要啊!
不过,话说回来,明日要见他,今晚又显然不可能再找地方住宿——接下来的几个时辰,玄要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