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白莲起事，一夜之间遍地白莲。

龙河遭遇千年一遇的大水，淹没大周十七州郡，白莲教乱民四起，皇城金陵险些被攻下，民间有谶言曰：龙河盛白莲，亡周。

若非是不世出的绝世名将宗岳横空出世力挽狂澜，大周在三十年前就亡了。

草民刘三儿出生苦寒，乃是金陵码头的赌徒所生。

六岁时为了讨口饭吃，刘三儿被那个酗酒成性的船夫父亲以一百铜板卖给了天丰楼当学徒，每日涮数百个马桶，有时亥时就需干起，端潲水、扛酒渣、浆衣服，大部分时间每日只能睡一个多时辰。

有好几次他累的昏了过去，好在捞潲水里的吃食还能填饱肚子，没有饿死之虞。

十一岁时他因为机灵懂事，被天丰楼的老酒师看中，收他做了徒弟，煮粮、晒粮、蒸酒、酿酒，他也不知道这生活有啥盼头，反正每日闻到酒香，身子就活络。那老酒师一生无子，闲暇时会偷偷从主家的酒缸舀一碗给刘三儿，后来开斗尝酒时，他也学着老酒师的模样多饮几口。

老酒师说的对，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

十五岁的时候他开始学老卤，专做给师傅吃，那老酒师对他半师半父，将自己酿酒五十载经验倾囊相授，还将毕生积蓄拿去给他赎了身。师徒俩自酿了一锅烧刀子，坐在炕头喝了大半宿，喝到兴头时老酒师咧着黄糟牙：“等你十六了就给你讨个婆姨，俺这辈子没有婆姨，就指望你给俺生个大胖徒孙！”

刘三儿端着酒碗傻笑，痛饮烧酒，喝的心肝沸。

适逢乱世，多妖，群雄应运而生。

翌年龙河发生千年难遇的水患，淹大周十七州郡，饥民有数百万之众，所过之处寸草不留，白莲圣母趁机率众起事，一夜之间遍地白莲。

乱民如草芥，官兵赈无粮草，杀之不绝……金陵城被三十万白莲教众攻下了外城，天丰楼内闯入了一伙白莲贼，专捉青少入伙焚香拜白莲，领头的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一眼看中了刘三儿。

那老酒师为了护着刘三儿，居然抄起厨刀和三百多名白莲贼拼起了命，在刘三儿眼前被活活砍断了手脚筋，浑身血淋淋的。

白莲贼性残，为了立威，竟将老酒师在众人面前大卸八块儿，尸首以乱刀剁成了肉糜。

刘三儿这年才十四岁，奋起搏斗，声嘶力竭，奈何白莲贼人多势众，还欲要断他手脚，将他这不信白莲圣母的邪孽做成人彘。

关键时刻，酒楼内闯入一名身披铁甲的红脸汉子，这豪侠体材魁梧高逾九尺，他红面黑须，龙眸虎睛，使一口丈八青龙刀，手中青龙刀好似神龙摆尾，一扫便是一片白莲贼，三招两式，将白莲贼打的落荒而逃。

天丰楼的伙计全都跪在地上喊老爷，唯有刘三儿呆站看着这红脸汉子。

“老爷，你能教我武艺么？”

刘三儿眼神坚定，一字一顿地问道。

“学武艺做什么？”

“杀贼！”

那红脸汉子咧了咧嘴，仰头向天哈哈大笑，甩甩长发手中青龙刀横摆在后，反问刘三儿：“你有酒么？小爷我喝了酒才有力气杀贼。”

“我也想去！”刘三儿呆了一瞬道。

红脸汉子哈哈大笑，笑声震天，胡须乱颤，笑够之后虎眸一瞪伸出手：“给小爷上酒，喝了酒我带你去杀贼！”

“好！”

刘三儿想都没想，连滚带爬将自己亲手所酿，准备成亲时敬给师傅的烧刀子酒从酒窖抱了出来，红脸汉子也不客气，开了酒封咕嘟咕嘟痛饮一口，大呼过瘾，随后伸出手来，要揽他上马。

“我带你去杀贼，谁伤你亲人，我宗岳取他首级！”

那人黑发如瀑，虎眸浓眉，大手好似蒲扇，握得九十斤的青龙刀，定能揽的住刘三儿，但刘三儿却没上马，他怕这宗岳胯下名为“血龙”的天下奇马寻不到杀老酒师的白莲贼，牵着马缰绳便朝外面的白莲贼冲去，这叫做宗岳的汉子豪气干云，手中青龙刀没有一合之贼，一声爆喝，众多白莲贼便被吓破了胆。

那年白莲起事，一夜之间遍地白莲，然金陵有猛将出世，执青龙刀凌天，三月灭白莲。

刘三儿握着手中的小刀，跟在这红脸黑须汉子身后，遇到记住脸的白莲贼便替师傅捅几刀，他险些被贼民砍死，身上挨了好几刀。

三百多白莲贼，无一漏过。

他发疯似的戳了无数刀，已记不清自己是不是报了仇。

可惜杀完了白莲贼回头望时，天丰楼已燃起了熊熊大火，老酒师的尸首都寻不得了，兴许是在火里烧成了灰，他摸摸脸，脸上都是血泪，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兴许这样也好。

那年生人命如草芥，不知多少人尸骨无存，乱民无食，饕尸。

红脸汉子宗岳将酒递给了刘三儿：“喝吧，喝了这酒，随我上路，我们去杀贼。”

刘三儿端着酒，咕嘟咕嘟，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酒里有血，味苦。

放下酒坛，他跪地磕头，对老酒师磕了三个头，起身打马便走，这一走便是二十四载，西风烈，长弓劲，马嘶鸣，他也忘了去了多少地方，杀过多少贼人妖兽，那红脸汉子叫他刘小刀。

他擅使小刀，因为是老酒师教的，后来宗岳教他马上使飞刀，百发百中。

刀光剑影里走，尸山血海中趟，刘小刀已经变成了刘老刀，还多了个外号，军中叫他“浮屠手”。

将军喜酒，他便酿酒，上阵杀敌之后，必饮他所酿的“烧血喉”，他擅做老卤，若有得闲，必亲自持刀为将军切肉。

一柄小刀，切成了老刀。

男儿当饮酒，饮后痛杀贼。那些小民们从说书先生嘴里听来的惊天动地大战，他刘老刀都一步一步走过，平生道不尽聚散，事了抚伤轻轻叹，此生，不负也。

六年前老母病危，他被将军强赶回家，不日老母病故，将军在北地大胜不周山不死徒，焚不周山活死人墓，绝了为祸北地数百年的不周山祸。

但谁能料到，将军得胜归来面圣，晚上饮酒之后，醉亡。

刘老刀一夜白头，其实他比将军还年少十岁……

此刻，刀疤老掌柜刘老刀面带苦涩，眼睑轻颤，捏了捏手中的小刀。

“将军的确是喝了毒酒，你们也不必去纠结那毒酒是谁送给将军的了……”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这位浮屠军老卒一生没有像谁低过头，此生何须斜低眉……将军出道时平白莲贼之祸，一路向北，率领三万铁骑战白莲圣母旗下二十万白莲军，那白莲圣母擅使妖法，可撒豆成兵，白莲军刀枪不入，初战大军陷入重围，是他执盾为将军挡箭，身上中了三箭，险些毒发身亡，还好将军亲自背着刘小刀后撤，为他拔箭之后口吸毒血，不然他刘小刀就落入了仇人白莲贼手中被千刀万剐了。

他欠将军一条命。

白莲贼又被称为白帽贼，自北域白圣山发家，白莲圣母修炼邪术，擅蛊惑人心，那年遍地白莲，金陵城被围箍数重，乱民上百万，城中的小皇帝吓破了胆，老天爷降下来个红脸汉子宗岳，以一千执戟卫起家，半月平江南，一月定北都，三月灭白莲。

刘老刀开始缓缓地整理自己的衣衫，这位老卒从戎多年，背有点驼，他整理衣衫的时候，那杀了数万生灵的手居然在轻轻颤，手中的小刀也在颤，他捏刀最稳，当年将军传他飞刀绝技，夸他天生刀客。

“老掌柜，您这是……”柳絮眸子一动，慌忙向前走去，谁料醉无欲一把将他挡住，二人手臂斗了几个来回，那老掌柜刘老刀已经整理好了衣衫。

他刀疤满面的脸颊，罕见的露出一丝笑容。

“将军是醉着走的，我这老伙计也陪将军喝一遭吧！”

他弯下腰来，将酒摊子下最后一坛酒颤巍巍地抱了起来，小刀轻溜溜地划开了酒封。

这是一坛很普通的酒，还有股馊味儿。

酒水也不甚有酒味儿，似乎是一坛陈水，人就是这样，喝酒喜欢喝陈酒，吃肉也喜欢吃老卤。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酒也是如此。

他抱起了这坛酒，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脸上是舒心的笑。

“师弟，当年将军传授你我飞刀绝技，是为了什么？”刘老刀抹了抹嘴巴，很是陶醉，似乎这酒是世上最好喝的酒，他的眼神开始恍惚起来。

醉无欲将柳絮一掌推开，皱起了眉，咬牙道：“师兄，你我都是浮屠老卒，莫非你要帮着这小子？”

刘老刀又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砸吧砸吧，轻轻晃脑袋：“你啊，当年在北地，将军就说你心魔太重，凡事一定要刨根问底，很容易把自己陷进去，等你到了我这个年岁，也不知道能不能放得下……我们老卒在沙场能打胜仗，靠的是什么？”

醉无欲和柳絮同时轻呃了一声，异口同声道：“惟战而已。”

刘老刀端起酒坛又喝了一口，这次喝的许多，酒水从酒坛流出来，湿了他的衣衫，他老驼背挺得笔直，咧着嘴，笑的很舒心，这位老卒门牙在北地被砍掉了一颗，牙齿里的舌头卷着门牙，笑的像是当年将军马下那个牵马的青年。

“错了，我们老卒能战，靠的是情义二字，你们日后行走江湖，切记以情义为重，大丈夫在世，当顶天立地，不愧本心，这是……将军教我们的啊。”

刘老刀说到这里，咳嗽一声，嘬拳捂着嘴，嘿道：“将军莫回头，路好走，老卒我，来了……”

言罢，这浮屠军老卒含笑闭目，手犹捧酒。

“老掌柜！”

柳絮大喝一声，向前面冲去，这次醉无欲呆愣地没有拦住，柳絮刚刚靠近，这浮屠军老卒刘老刀身子就软绵绵地倒了下来，但是右手却死死地捏着酒坛。

他直直地向后倒去，身子已僵。

柳絮伸手在这老卒的脖子上一探，已经没了脉搏，他连忙将刘老刀身子放平整，拿出一包银针来，右手唰唰唰插下几枚银针，在刘老刀几处关枢大穴。

随后，他又在怀中拿出一个瓷瓶，还未将瓷瓶中的丹药倒出，一只手阻止了他。

“不必了。”醉无欲那愁脸极为凄惨，他一张脸纠集在了一起，颤巍巍地呼了一口气，闭眸道：“师兄，走好……”八壹中文網

柳絮还是很不甘心，将一枚银针拔起来一看，这银针上有黑血，黑漆漆的，这酒水中显然有剧毒。

“毒已经走遍了浑身关窍……这，何必呢？”

他气恼地将手中银针丢在地上，站起身来一把攥着醉无欲，手中奔雷刀已然出鞘，刀刃死死地抵着醉无欲的脖子。

“这下你满意了？毒死将军的毒酒来源没找到，却害死了一位浮屠军老卒，醉无欲，到底要害死多少人你才肯罢手？”

柳絮竭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他额头青筋暴起，双眸赤红。

醉无欲闭着眼，愁脸没有丝毫表情，他低垂脑袋：“师兄今日摆出酒摊时，他就准备好要喝酒上路了，你方才没有注意么，他喝的酒第一口无毒，第二口微醉，第三口立毙……”

柳絮眼神一闪，立即蹲下身来，仔细探查刘老刀手中的酒坛。

浮屠军老卒刘老刀今日一共带了三坛酒。

一坛烧刀喉，喝的他泪冲头。

一坛烧血喉，喝的世间再无烈酒。

一坛无名酒，他老卒捧酒敬将军，道一声将军路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