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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东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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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老大娘……”一声呓语将疲惫的螭吻拖入寒冷冗长的梦里。

梦里的自己胡天胡地,在海中随意地喷着火,灼伤海中游弋的鱼虾,被赶来的龙母一声斥责后,便化为白龙原身,细密龙鳞拂过海水,腾飞上天。海面水气蒸腾,龙尾轻拨水泽,波纹俶尔远逝。蓝天白云,阳光明媚,是他最喜的风景。

他伸展龙尾,趴在干燥松软的沙滩上,时而卧躺,时而翻转,时而打起滚来。海边的天气说变就变,黑云缦顶,其中夹杂电闪雷鸣,他眯起眼睛,神情不虞,嘴里小声嘀咕道:“布云施雨,本是我们龙的事情,天宫偏安排什么雷公电母,还不是要向我们四海借水,时不时来上这么一遭,讨厌死了。”

天地之间,裂出十方闪电,嘲风身死,身量齐整的螭吻与睚眦、龙母,大闹一场。龙母条分缕析将利害关系解释给他听,原以为爱儿怒气冲冲地离开,不过是再一次的离家出走,不久便会回还。却不知他绝云气、上九天,一状告上大雄宝殿,言辞无状,拂了天帝颜面。天帝雷霆大怒,动用金甲,将其暂且扣押。连诸事不管的龙父敖璋也连夜赶回,时值四海势弱,天宫势力不断壮大,老天帝自混沌初开之际,历千灾万劫方登上这赫赫宝座,万年时光,俨然一副独.裁者的姿态,哪能容得他人说的一个“不”字?

螭吻年纪小,天帝气的倒不是这个愣头青,而是他背后的四海。彼时,四海表面臣服,实则并未纳入天宫管辖范围,与人族不同,四海若不能定,始终是影响天界安定的一个隐患。他并非如谣言所传,什么借人族的刀,趁着东海内乱,斩了龙三子的脑袋。不过龙子冒失,与人族起了冲突,哪想现下人族久居浊气之境亦能诞出人杰,拼着几分神力,砍了龙三嘲风。人族系伏羲女娲一脉,万年前几族并肩作战,补天治水,廓清寰宇,其中神族、人族与后来由人飞升成仙的仙族,渊源颇深,经此一役,更是奠定了牢不可破的利益关系。人族承继遗泽,虽明面上未曾归属天界,却也差不离。因此,当东海与人族闹僵,他便出来从中调和了一下。想必,这龙三鸢鸟之形,不被龙后龙王看重,东海知道利害,不过提议腰斩那人族凶手,以命换命,待尘埃落定,此事便罢了。今日看龙九的样子,东海之内,龙王一脉必定仍有人不愤。天界、龙宫关系不虞,众所周知,如今龙子上的天界,龙宫未曾有人阻拦,放任其将暗地里的污泥全泼上这澄清玉宇。他倒要看看,龙宫的人要如何分说?

人间帝王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天界帝王发怒,三界失和,天地无光,虽动的不声不响,可轻悄之后,便是山崩水竭、夏霜冬炎。龙王敖璋深知此理,四海与天界万年少有摩擦,他亲自上天、放低姿态,也是给在众仙面前扫了颜面的天帝一个台阶下。末了,龙王提议将螭吻关押幻海寒狱深省。幻海海域,以及蓬莱、琼州诸岛划分天界管辖,不属四海。幻海位于极南之地,终日不现日光,天气极端寒冷,盖因与东海、南海海域相通,龙王料想多少能照管一二。此举,一来,可消除天帝疑虑,二来,亦可磨磨螭吻的棱角,不可再叫他如此不受管教下去。

以往螭吻不明白,迁怒亲人,而今三百年时光,于漫长黑暗中,他只想那么几件事,不仅想明白了,而且想得比诸多同族更远。

他难以忘怀的,不过……不过他被关押两百年后,黑暗寒冷之地,闯入的那个奇怪的人罢了……

(四十二)

螭吻在一首歌中醒来,他昏昏沉沉地回想在哪里听过。龙宫摆满了龙炎珠,炽热的温度烘烤他周身的空气,螭吻呼吸急促,覆满全身的鳞片轻微翕合。他睁开眼,透过结满冰晶的眼睫,朦胧看见海底某处火山岩浆、火山石崩裂四溅,同海水一道搅动,搅动得一塌糊涂。他幸灾乐祸地笑。

糟糕的灰霭中,蹿出一条生物,经过他的头顶,游弋不远,速度愈发缓慢,下沉上浮,挣扎得非常有趣。他从口中吹了口气,像凡人射中天空中飞翔的鸟儿一般,将那条银色的东西往下拖曳。但见那物飘飘浮浮,掉入结冰的红色珊瑚海里。击碎的冰晶四散,于动荡的流水里,恰如火树银花,淼漫秀致。

螭吻口中哈着气,难为笑得开心,直到那条银色的鱼落地后,变成一具光溜的女身。他的笑才僵在了脸上。

饶是螭吻胡天胡地,傲慢无礼,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从龙蛋中孵出至今,他从未扒过女人的衣服,少年囚禁,别说女人,连只母的水生生物他都许久未见过了。第一反应是回避,第二反应,则为好奇地探看。

哪想,他的头转到一半,就动不了了。半天,陌生的声音于冰冷寂静的环境中响起,吐出的字音几乎要把幻海的浮冰冻裂。她道:“该死!”

他犯了什么大过错?即使顶撞天帝,也不过囚禁个几百年,此刻,不过未遂的一眼,就得换来如此凶狠的回报?好笑极了,来杀呀!

他的心声似被那人听到,那人无谓地一笑,嗓音沙哑,“毛头小子,为何枷锁覆身,被困寒狱?”

螭吻囚禁寒狱多年,除了偶尔来一次的龙宫诸人与监守的天兵,少有对话的机会,多为自言自语,自语的久了,乍然有人言语,他便如装满蚕豆的竹筒子一般开心。

“你猜啊。”

那女人哼笑,笑音调侃,但说不上的温和宽容,与前面的反应大不相同。那女子好似挪动了下位置,行至离他不远处伫立,她的眼光于他身上打量——螭吻能感受到。因此,螭吻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惊讶发觉他的身体可以移动了。他转过脖子,眼前雾气朦胧,眼前人虽轮廓模糊,但可看出她的肌肤不具弹性,褶皱耷拉,螭吻叹道:败兴!原来是个老女人!方腹诽了一句话,冻僵的脸庞迎来一次重击,遭罪的脖子“咔哒”偏向一旁,脸都不似自己的了。螭吻急的要吼出来:果然能听到。老女人就是老女人,老还不承认啊!

“小后生,既然知道我能听见,还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螭吻不服,威胁道:“我和你说,这个地方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来的。天界的寒狱知道不?今天你运气好,监守的天兵短时不在,你再于此逗留,便是大麻烦。”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麻烦?”说罢,那女人双手一挥,囹圄上方多了个罩子——显然是个不知什么用途的结界。前方吵扰,换防的天兵姗姗来迟。螭吻隐约瞧见那天兵在一个真人大小的皮影人面前停留片刻,检查那皮影人的身体状况、枷锁的牢固程度。呵,见了鬼了,幻术就幻术,难不成那群傻子没见牢狱的位置不对了吗?

这么一说,螭吻觑觑模糊的眼睛,这、这……天兵到的地方就是他方才所处的位置,那这里,这里……

女人见到天兵,敛睫沉思,听到螭吻心中所言,漫不经心道:“此术非区区幻术,乃系巫觋之术。”

“巫觋?”螭吻眯眼打量,不以为然地重复:“哦,原是巫女。”

女人皱眉,略不满道:“凡永古巫觋,皆能祈风求雨,测算天时,巫觋中之佼佼者,踏遍山海,博通古今,然择其上者,别姓氏,置婚姻,代代优选,方分出女娲、伏羲两脉。你这后生,言语委实轻狂!”

“女娲,伏羲?呵,知道呢!人族的老祖宗!吾乃真龙之子,尔之尊卑干吾何事?”

那人近前,螭吻不由往后一缩,但闻其谑笑,轻声讥讽道:“锁链加身,徒能奈何?真龙,犹“真虫”耳!”说罢,螭吻觉着身上肌肤一凉,火鼠裘服兼外衫皆被此人剥了去。不理螭吻叫唤,那人整理衣物,手下不停,语犹傲然:“永古及今,飞禽走兽哪有穿着衣裳的?况,人族狩飞禽、猎走兽,采羽硝皮,敛味入药。龙为珍兽,龙鳞、龙角、龙肝、龙鞭……食之大补!今日吾怜尔年幼,仅取此裘、此衫,移为他用!莫再多言!”

真真可怜,逞一时嘴快罢了,头一遭将自己送进寒狱,再一遭叫人扒了衣裳!螭吻深刻反省着。然则,那奇怪的老女人到底存了丝善心,尚且留了内衣底裤予他!欷歔!

(四十三)

遥想万万年前,哪有什么礼教?永古的老女人这般豪放,倒也不足为奇。不仅光裸身体,与他谈上半天,到底还扒了他的衣裳。扒了他的衣裳不算,口里还谈他的龙鞭大补。人族迷信以形补形,什么虎鞭、鹿鞭,拿来泡酒壮阳,老女人眸光似寒刀,往下悠悠一瞥,可够吓人!

龙族蛮生蛮长,她一人族女子尚且不知羞怯,他今日却如那赑屃、囚牛一般,受人族宣扬的“礼乐”约束……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怂不得!

螭吻挺了挺胸膛。埃布图拉斯瞥到龙九的小动作,口中嗤笑,暗嘲:够二的,二愣子……

(四十四)

两人不易管理自己的情绪,斗嘴斗久了,却生出相伴的情谊来。埃布图拉斯只当螭吻是个嘴毒的奶娃娃,螭吻眼睛不好,不会以形貌去给一个人下定义。三月有余,二人的相处模式便在“前一刻针尖对麦芒”与“下一刻温情脉脉的,互为对方着想”中自如转换。二人虽不识对方姓名,仍保留着自己心中一寸深沉土地,但于往常,相较他人,他们真算得无话不谈。

埃布图拉斯具备置换空间的能力,调息两个月后,便可随手一划,旋即从凡世另一个地方取出材料,编织自己的衣裳,螭吻但觉水压迫人,凡间浊气略微溢出,须臾过后,周遭动静一切如常,他被抢去的外衫随着时间流逝也一件件地回到他身上。螭吻闭眼休憩,埃布图拉斯无聊时会哼些歌谣,那些小调螭吻从未听过,给不出文采斐然的评语,内心只觉得好听。螭吻半玩笑地说:“您虽高寿了,这把声音仍似个年轻姑娘。”

埃布图拉斯亦玩笑着说:“世上人,貌美的声音不如何,声音美的相貌不如何,人美声甜的,毕竟是少数。况且,虽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世人对‘何为美’的评判标准不一而同。争论这些细节区别,无甚意思。”

“您老真行,我不过一句普通的问话,您讲来总有番大道理在。”

“你道我过去做的什么营生?”

“不是巫女吗?”

“巫女是神职。巫女亦需谋生。”埃布图拉斯低眸微笑,而朝向螭吻道:“你猜猜,我平日里做什么?”

“该不会,该不会是……‘采羽硝皮,敛味入药’吧?”

埃布图拉斯想起初见面时的囧事,笑得开怀。她摇头道:“此其一也。并非主职。族中诸事繁多,人手不够,是以一个人需得学习诸多事项,如狩猎采摘、伐薪炊食等杂事,又如观测天时、播种制药、鸣乐祭祀、疏洪祈雨等大事。除却巫、医、庖,我还是‘师’。”

“师?你专做人的师父,所以才这般爱训.诫人吗?”

“非也。”埃布图拉斯笑意上扬,“师,古文字如何写,你可记得?”

螭吻摇摇头,顿了下,颇实诚地说:“我生得晚,嘻……”他低垂头,讪笑道:“平素也不爱读书的……知道得少。你说嘛。”

埃布图拉斯见螭吻如此,谑笑的笑容敛了几分,内心生出些不忍来,遂道:“算了,不说了。”

“说嘛,干嘛卖关子。”螭吻好容易盼来一个爱说话的人,巴不得把两百年来的寂寞都宣泄了才好。是以,尽管总被埃布图拉斯打击,他也不当回事。

埃布图拉斯可看出来了,螭吻这个人就是爱受虐的。兴致上来,埃布图拉斯不愿咽回去,接而道:“初时,师,不过指意‘能通过脚印辨别动物的人’,后来,在脚印的右边加上‘酸枣枝’,意为‘通过脚印辨别动物并驯化动物的人’。”

螭吻听得似懂非懂,点点头不说话。

埃布图拉斯闭眼,掐指一算,莞尔道:“观测古今,识海中,朦胧有个‘对牛弹琴’的典故,想来是那人太过执意,想用琴音驯化牛。哪想成了个笑话。训狗训猫都容易,要想三牲启蒙,领悟人意,着实需费番功夫……”

螭吻睁大眼,支吾道:“你、你,是不是……又在拐弯说我?”

“有感而发,说了说三牲,可没说你啊。”

螭吻拧眉,心里嘀咕:总觉得怪怪的……

埃布图拉斯心情甚好,转开话题,问螭吻:“你关在幻海两百年了,可观察过这片幻海?知道幻海是什么地方吗?”

螭吻好奇心又被勾上来了,摇头称不知。

埃布图拉斯的嘴唇动了动,偏在此时,海水动荡。眼前人的生动表情霎时变得呆滞,螭吻忧心叫道:“喂!你没事吧?……老大娘!老女人?”

耳眼口鼻不声不响地缓缓流淌鲜血,螭吻朦胧的眼睛都能看见埃布图拉斯的面容青筋跳动、纵横,上一刻开开心心的面容五官猝然扭在一起,埃布图拉斯任凭变化发生,一动不动,螭吻的叫声越发急促。

话说埃布图拉斯只觉全身肌理紧缩,胸口一凉,“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稳了少时,埃布图拉斯拾袖擦了擦口鼻涌出的鲜血。

螭吻惶惑异常,低声问:“你,你可还好?”

埃布图拉斯垂首不语,半晌方抬头笑了笑,“臭小子,话说我在这儿呆了多久了?”

“我,我没算时间。可看轮岗的天兵置换的批数,至少三四个月了吧。”

“哦。”

“你,方才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这般,可是有什么旧疾?”

“不过受不了惊吓。你不见方才海底地震,轰隆隆的多吓人。”

锁链扯得哗啦响,螭吻移步向前,急道:“别扯!我螭吻并非三岁小儿。快告诉我实情。我、我没准能帮你!”

埃布图拉斯眉眼盈盈含笑,温声言道:“小孩子,还这么笨,能帮我什么,就凭你是东海龙王的儿子?”

“你、你既算出我是东海龙王的幼子,就该知道我能帮得了你!”

纤细身影慢慢站立,螭吻听闻那熟悉的笑音轻柔、豁达,靠近他耳畔道:“乖小子,以后吧,谢谢了。我等会儿……揭开结界,你安安静静的,莫要言语。”

“你为什么突然这么说?……喂!你去哪儿?老女人,你去哪儿啊?”

朦胧的背影,逐渐远去。素手一挥间,空间重叠,皮影人与他换了个位置,天兵察觉些动静,扭头看来,见没什么事,怀疑自己多心,遂端正身姿,站定岗位。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龙九年少时,假作风流,调戏宫中婢女,为嘴里能吐出一些文雅的词句,请教了下被自己素来轻视的赑屃,好好地唤了声“六哥”,赑屃才非常耐心地教会他背“野有蔓草”的一句话。老女人美人迟暮,已与美人搭不上边了。可莫名地,龙九看见她离去的那一眼,心底涌上来的就是这句话。这句话的前面一句,似为“野有蔓草,零露瀼瀼。”六哥曾解释道,那是写露水于清晨时分挂在草叶上的样子。他向往自由,经常于野外疯跑,清晨的旷野烟雾缭绕,空气沁人心脾,当旭日初升,光线灼眼,于眼前搭个凉棚,放眼望去,宏宏大观……细微之处,即为风吹拂草叶,显露的纤纤绢秀的一面。而那草叶上的露珠——更是晶莹剔透,折射光晕,变化万千。然则,饶是再美,亦然难以形容她方才离去前留下的那盈盈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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