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弦将用小匙舀了几匙药汁,用那药汁研磨着墨锭。墨香夹杂着药香,透出一股很奇怪的味道。红弦提起笔来,蘸满了药墨,浓郁的味道直冲脑仁。应该抄些什么经呢?红弦将笔放下,转身看着那一架架的书。不得不说,秦士清的书房里,各类图书还是很全的,这也是他曾经三更灯火五更鸡地一点点走到京城的佐证。曾经的秦士清,走过万卷书,亦走过万里路,在在遍地皆是达官显贵的京城,他的四品官算不得什么。可是,放眼整个国度,在所有人中,他已经是最优秀的那一群人之一了。红弦绕到后面,拿出一卷《除一切疾病陀罗尼经》,三百余字经文,算不得长,曾经,她也是烂熟于心的。还记得那一年,红弦的母亲周氏重病,小小的红弦做不了什么,便将希望寄之于此,那时,她也曾将此经抄录过不知几回。只是后来周氏夫人并没有熬过去,红弦也就将这个放下。到如今,整整五年,她已经将那些晦涩的文字忘得是一干二净。今时今日,再抄此经,却满是算计与做戏。红弦抄录一遍,看了一眼那并没有下去多少墨汁,不由得一叹,下一遍,她打算将字写得更大一些。她可不想在这里写上一夜,还没有用掉那碗药。看到女儿低头抄录着经文,秦士清站起身来,走上前来,替女儿继续研磨着墨汁。红弦抬起头来:“您回去歇着吧。”
秦士清轻叹一声:“倒连累你,跟我一起受冻。”
红弦苦笑一声:“不是我也会是别人。既然后面的事还要我出头做,现在就别让更多的人知道了。再说了,除了我,您放心么?”
秦士清继续研墨:“叫丫头们给你送件斗篷来吧。”
红弦哂笑一声道:“我若想得到给自己戴斗篷,却不想着您要多盖一床被,我也就该死了。”
秦士清继续研着墨:“唉,终是委屈你了。”
红弦一边抄着经,一边道:“罢了,做戏做全套吧。”
秦士清又道:“其实这些东西,也该让你哥哥,知道了。你不想你哥哥参与到你与继母庶妹的龃龉之中,是怕后宅这些事,影响到他的仕途。可是如今这件事,却不只是后宅。”
红弦苦笑一声:“还是让他先安心读书吧。您想教他为官之道,还是等他秋闱过了吧。”
抄录经文,无论是用正楷,还是隶书、篆书,哪个都不能太快。行书、草书倒是可以快些,只是一则红弦功力还不太够,写不好这两样,再则,这两种字体,都不及之前的几种端正,实在不太适合用在抄经的时候。这一碗药汁研成墨,想要写完,并不容易,她没有太多时间说话。一时,有人在外面敲门:“老爷、二小姐,你们在里面么?”
红弦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父亲,连忙放下笔来,伺候秦士清到榻上休息。红弦打开门来,看到一个小丫头,脸上满是不耐烦地道:“什么事儿,说吧。”
小丫头平时不大在红弦面前露脸,此时看到二小姐这样的脸色,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厨房里问,老爷晚上要吃些什么。夫人让厨房熬了些鸡汤,说让老爷也喝一些,不知道老爷还有没有什么嘱咐。”
红弦心知这个病症,喝了鸡汤难免会有些加重。可是此时,一则秦士清有意加重病情,再则,之后若有人以自己这一夜没有伺候好父亲,而为难自己,那么,自己也可以让郎中推到谭氏身上。红弦点了点头:“就鸡汤吧,额外撇出一点汤来,烫些白菜,再多送些饭来。嗯,你再去趟宜兰堂,叫大小姐跟你一起把饭送来。”
小丫头笑嘻嘻地道:“老爷胃口倒好。”
红弦看这小丫头,一边说话,一边往里张望着,便没好气地道:“我在这里伺候着,不用吃饭么?”
小丫头低下了头,倒一声:“小姐息怒。”
红弦冷哼一声:“退下吧。”
小丫头大着胆子:“小姐,要不要再问问老爷。”
红弦哂笑一声:“夫人说让喝鸡汤,你不肯听,我说可以,你也不愿意。我倒不知道你是哪里落难的公主郡主,到了我家,竟然我们都支使不动”小丫头听了,连忙跪了下来。红弦斥道:“还不快去?”
说着,红弦回身将门销上,活动活动手腕,绕回了书桌后面,继续奋笔疾书。这一夜,她要抄的经,还很长很长。而秦士清,则偎在一旁榻上,忍受着寒冷。过了个把时辰,只听屋外粉蝶的声音:“二妹,开门,我是大姐。”
红弦再次放下笔,揉一揉手腕,再次替秦士清盖好毯子,方上前开了门。粉蝶拿着食盒,身后没有带丫头。红弦看了脸色一变,将粉蝶让了进来:“大姐,你怎么自己过来了。”
粉蝶笑道:“过来连跟妹妹说两句话。”
红弦从粉蝶手里接过食盒,取出里面的鸡汤、白菜、米饭,走到秦士清身边,轻声唤道:“爹,吃饭了。”
秦士清也不睁开眼睛,只是含糊着道:“一会儿的。”
红弦轻轻地笑道:“吃完了再睡。”
秦士清依旧不睁眼,只道:“再等一炷香。”
红弦苦笑一声,对粉蝶道:“就这样吧,姐姐有什么话同我说,就说了吧。”
粉蝶道:“也没什么话,就是阿柔回来了,说你要的什么首饰、花儿的,都还有店家在卖的。”
红弦轻轻地点了点对:“这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儿,难为你还跑一趟过来。不过,你过来了也好。我同你说,父亲现在病着,阖家上下,也只有我还懂一点医理,我得一直在这里伺候着,宜兰堂你替我盯着些。明天,云岫那边,拟出单子来,你按着留下过年的人数儿,叫阿柔再出去一趟,按着每人绒花两朵,戒指一个,缎子两匹,给采买回来。这些钱,还有答应出去过年的,给的五两银子,你也算算,在我那妆匣里还能拿出一百两来。你先拿出来,叫阿柔置办去。嗯,还有一样,这些东西,别忘了你的巧巧。你要是把他忘了,我可不依。”
粉蝶连连点头道:“我都知道了,妹妹你放心,准错不了的。”
说罢,又嘻嘻笑道:“妹妹近来倒是阔绰得很,给丫头们过个年,就用一百两。”
一百两,对于红弦来讲,真不是一个小数,当初她给师兄汪明箴让他买个前程的银子,也不过区区二百两。却也难怪粉蝶拿这话来揶揄她。不过她现在,手里经办着大事儿,成千上万的银子,从手里经过,纵然她没有把两下的账目混做一团,几百两银她也不怎么当做一回事儿了。红弦轻笑一声:“得,咱们的话儿也说完了,姐姐你也回去吧。”
粉蝶点头道:“也好,嗯,我看这屋里不怎么暖和,我一会儿再送几床被褥来。”
红弦含笑道:“那姐姐多受累吧。不然,我也没法在这屋打地铺。到底是姐姐想得周全。”
粉蝶出去,红弦叹了口气,轻轻地推了推秦士清:“爹,一炷香功夫过了,吃些东西吧。”
秦士清缓缓地睁开眼睛:“你吃吧。等回头有人问起,就说我吃过了。”
红弦轻笑一声:“爹,您这两天总是反胃,万一真吐了,可是看得出来的。”
秦士清叹道:“吐什么啊,不喝那苦药汤,就不会吐。”
红弦有些嗔怪地道:“我说让您换个郎中,您不肯听。”
秦士清长吁一口气:“现在在说这些,也晚了。”
红弦轻轻地摇摇头,也不说什么,自去喝了鸡汤,吃了饭。正喝着汤,只听粉蝶在外面:“红弦,开门。”
红弦放下汤,上前开了门,只看粉蝶带着两个丫头,每人手里抱着两床被。红弦一一接了过来,将一床给秦士清盖上,一床放在地上,另两床放在一旁备用。如果,这一夜,她来得及将那些墨写完,那便还来得及在地上睡上一会儿,如果来不及的话,那么,地上铺的这一床,也是白铺。粉蝶是含笑问道:“父亲吃过饭了?”
红弦笑道:“喝了小半碗汤,吃了两口饭,就说一会儿再吃。”
粉蝶点了点头:“一会儿妹妹想着热啊。”
红弦点头道:“知道,这屋里有火,炭也够用。”
粉蝶将身上的斗篷拽了拽:“好了,你这边有什么事儿,想着找我,我先回去了。”
红弦送走粉蝶,长叹一声,心里暗道:但愿,这是最后一回了吧。现在,她可以安心地去抄写她自己也并不信奉的经文了吧。还记得,刚回来的时候,曾想过要躲避在祠堂或寺院,以避谭氏锋芒。却没想过,到现在,却把同样的招数用在了自己的父亲身上。红弦找出三根红烛,又将一床被子放在自己的腿上,这样她在抄经的时候,腿可以不那么冷。一会儿,等到炭火熄了的时候,她不至于太过难熬。提前将蜡烛拿出,到燃尽的时候,也不用离开温暖的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