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不一样的魔术师石家庄,一座灰土土的城,奇冷。虎年第一个月,我离开北京,来这里主持一档《周德东午夜说书》的电视节目。节目是日播,时间是午夜。我最多一天录制六期,然后,节目组的工作人员就忙活起来了——剪辑,插图,配音效,上字幕……我一个人呆在住所里,弄弄故事文稿,上上网。这天晚上,将近午夜了,我睡不着,来到大街上闲转。小区之外是一条又窄又长的街,空荡荡的,两旁的店铺都打烊了,路灯高高悬挂,特别亮,就像某一种精神病患者的眼神。我一直朝前走,来到了一个路口。拐角处,竟然有一家“大前门夜总会”,霓虹灯大红大绿。我走过去,看到门口有一幅海报,上面写着今夜的演出节目单,男歌女舞,小品杂耍。午夜,将推出一个特别节目,魔术《人与偶》,表演者:又又。都是玩午夜节目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又又算是我的同行了。我买了张门票,进去了。两个人在台上唱二人转,大红大绿,男人骑在了女人的脖颈上,女人在台上一圈圈跑。观众很多,大家一边喝酒一边看,笑得前仰后合。我寻个座位坐下来,要了一瓶啤酒,慢慢喝。邻座有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子,把脚伸到了桌子上,趿着拖鞋,那只袜子上漏个洞,使劲拍手叫好。二人转结束之后,舞曲响起来,人们双双进入舞池,开始跳舞。我看看表,《人与偶》要开始了。果然,舞曲结束之后,咋咋呼呼的主持人出来了,他说:“各位亲戚,午夜到了,接下来,红遍燕赵大地的魔术师又又将为大家表演《人与偶》,大家会看到一个人长着两颗脑袋,请瞪大双眼,猜猜到底哪颗是真的,哪颗是假的!有请又又!”
主持人退场之后,台上的灯光灭了,整个夜总会陷入黑暗之中。过了好长时间,古怪的音乐缓缓响起来,台上亮起了一束白光,出现了一个人。此人果然长着两颗脑袋,像个“丫”字。两颗脑袋上的五官一模一样,就像孪生兄弟。不知道涂了什么,白森森的,没有一丝表情。他穿着白袍子,白裤子,白鞋子。两颗脑袋上都包着白头巾,戴着白头箍,阿拉伯人的风格。他的两只手也白花花的,一只手自然下垂,一只手上握着一根长矛。两颗脑袋上的眼睛都闭着,身体一动不动,好像已经沉睡了千年万载。我就坐在台下,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那两颗人头的表情。我相信自己的眼功。小时候,面对一幅油画,不管它画得多逼真,我一眼就能看出那不是照片。长大之后,我最喜欢观察一个人的脸,以辨别他们表情的真假,灵魂的真伪。全场鸦雀无声,目光都盯在了那两张脸上。过了很长时间,我发现,左边那张脸上的一只眼皮微微动了一下。我判断,那不是他故意的,而是肌肉的自然抖动。如果,当时我正盯着他右边的脸,就不会发现这个细微的情况。我马上肯定,左边那颗人头是真的。又过了一会儿,左边那张脸上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我立即否定了自己。他之所以先让左边的脸睁开眼睛,就是想把观众引入歧途,而谜底往往相反,右边的脑袋才是他真正的脑袋。我死死盯住了右边的那颗脑袋,那颗脑袋还在睡着。现在,出现了一个问题:左边的脑袋既然是假的,为什么会睁眼呢?看着,它还动起来了,它慢慢地扭了扭脖子,似乎睡得太久,脖子僵了。如果这颗脑袋是偶,那么,就是有一只手在操纵它。可是,魔术师的两只手都露在外面啊。我盯住了那只没有握长矛的手,我猜测,这只手是假的,真手藏在长袍里,在操纵那颗假人头。左边的脑袋活动了几下,然后慢慢转过去,看了看右边的脑袋,似乎对它的酣睡有点嫉妒。终于,它凑上去,用嘴唇碰了碰右边那张脸。我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右边那张脸上。我心里清楚,它才是真正的脸,我在等它露出破绽。右边那张脸没有任何反应。左边的脸眨巴了一下眼睛,似乎有点生气,又凑上去,使劲碰了碰右边那张脸。右边那张脸上的一只眼皮微微动了动,终于睁开了双眼。我的神经一下绷紧了,死死盯住了右边那张白脸,我要捕捉到这张脸的表情,比如,眼神无意识地在哪个观众脸上停留一瞬间,比如,一丝没遮住的紧张或者笑意,比如,为了扮成偶而做出来的刻意的僵硬……可是,我失败了,它跟左边的脸一样,毫无表情,黑漆漆的眼珠子也没有一丝神采。左边的脑袋见它醒了,赶紧闭上了眼睛,恢复了最初的样子。右边的脑袋慢慢转动,转向了左边的脑袋,木木地眨了眨眼睛。左边的脑袋在装睡。右边的脑袋凑上去,用嘴唇碰它的脸。它没有反应。右边的脑袋又使劲碰了碰左边的脸,它还是没有反应。右边的脑袋似乎也不想玩了,它转过来,也闭上了眼睛。至此,我彻底糊涂了,这个魔术师比我预想的要高明。现在,我真的说不清到底哪颗脑袋是真的了。突然,我发现,他空着的那只手动了动,似乎在活动关节!我马上意识到,我又错了,那只握着长矛的手才是假手!这时候,那只握长矛的手也动了动,把长矛换到了另一只手上!有一点可以肯定,两颗人头必定有一颗是假的。如果,这两只手都是真手,那么是什么在操纵那颗假人头?整个魔术更像一出哑剧。让我想起了法国人乔恩·穆拉的魔术作品。马上想到,我该认识一下这个魔术师又又,最近,我正想写一篇小说,探索人与物质的关系。终于,台上的灯光暗下来,暗下来,终于陷入了一片漆黑。大家突然鼓起掌来。灯亮了,主持人走上来,笑吟吟地问道:“各位亲戚,你们猜到哪颗脑袋是真的了吗?”
有人喊:“左边的!”
有人喊:“右边的!”
我站起身,走向了后台。几个女孩正在换衣服,准备上场。一个高个男子把我挡住了,他说:“先生,您找谁?”
我说:“我想见一下刚才那个魔术师。”
他看了看我,突然说:“您是周德东老师吧?我经常看您的节目!”
我说:“谢谢你。”
他说:“我是演出部的负责人。您找那个魔术师有什么事吗?”
我说:“我想认识他一下。他在吗?”
对方说:“走了。”
我说:“刚演完就走了?”
对方说:“这个魔术大受欢迎,他一天晚上要演出几场呢。”
我说:“他下次什么时候来?”
对方说:“他一个月来演一次。”
我想了想,突然说了一句很幼稚的话:“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哪颗人头是真的?”
对方笑了,说:“人家靠魔术吃饭,不可能随便揭秘的。不瞒您说,我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每次他都蒙着脑袋来,蒙着脑袋离开。”
我忽然感到了一种阴森之气,说:“你们怎么结算演出费?”
对方说:“他给了我们一个卡号。”
停了停,我说:“谢谢你。”
然后朝他笑笑,转身走开了。台上正在表演舞蹈,那些女孩真性感,不过我离开了。我沿着那条又窄又长的街道,回到了住所。家里安静极了,两个助手还在摄影棚加班加点。我在沙发上坐下来,开始琢磨刚才那个魔术。想着想着,大脑中竟然浮现出一个蒙着脑袋的人,只露出一双眼睛。我越来越感觉到,他表演的不像魔术,而是某种巫术。我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我主持的节目刚刚结束,我在屏幕里说:“……各位,很多事是没有谜底的,关掉电视之后,不要胡思乱想了。晚安。”
贰:一个,两个?我开始寻找魔术师又又的行踪。四天之后,我偶尔在网上搜到一则信息——这天晚上,又又要去石府酒吧演出魔术《人与偶》。石府酒吧在城东,我在城西,挺远的,不过,我还是赶去了。我开着车绕来绕去,终于来到了一条僻静的小街上。旁边有个小屋,挂着一块老旧的木牌,上面写着:石府酒吧。我停好车走进去,里面的人不多,一个乐队正在台上演出,音乐震耳,听不清歌词。这次,我选了一个离舞台最近的座位坐下来,要了一瓶啤酒,一边喝一边等。几首歌唱完之后,演出就停了。大家继续喝酒聊天。我叫来领班,问他:“魔术什么时候演?”
领班说:“十二点开始。”
我说:“那个魔术师来了吗?”
领班说:“演出的时候他才来。”
我笑着说:“他来的时候是一个脑袋吧?”
领班也笑了,说:“他总是蒙着脑袋出现,不让人看。”
来的时候蒙着脑袋,走的时候蒙着脑袋,哪有这样的魔术师!将近午夜的时候,全场的灯都灭了,只剩下一张张小桌上的蜡烛在闪烁。这个魔术师终于要出场了。随着一阵古怪的音乐,台上亮起了一束白光,他出现了,还是两颗脑袋,一颗朝左侧歪着,一颗朝右侧歪着,两张脸五官一模一样,就像京剧中的白脸。一只手上握着长矛,另一只手空着。大家都停止了聊天,盯住了舞台。一个女孩扭扭搭搭地走过来,向我推销新品啤酒,我挥挥手,说:“谢谢,不需要。”
她就离开了。我不想被打扰,死死盯着台上那两颗脑袋。这次,我一定要猜出哪颗是真的。两双眼睛一直闭着,魔术师好像真的睡着了。过了很长时间,左边那张脸上的两只眼睛微微睁开了,似乎掉下了几粒白色的粉末。这颗脑袋慢慢转动,眼睛扫过我的时候,在我的脸上停了半秒钟,然后赶紧滑过去了……这双眼睛在我的脸上停了半秒钟!那绝对是人的眼神!毫无疑问,左边的脑袋是真的!难道他把我认出来了?难道他记着在“大前门夜总会”见过我?不可能吧!也许因为我的帽子——我到石家庄之后,买了一顶长沿帽,回到住所才意识到,我竟然买回了一顶绿帽子。我不敢分神,继续观察他的脸。左边这张脸凑近右边那张脸,使劲碰了碰,右边那张脸没有反应。这次跟上次不同,左边的脑袋没有再继续骚扰右边的脑袋,它慢慢地升了起来,似乎想离开这个身体,到高处玩一会儿。它包着白头巾,看不到脖子,但是伸出了一尺多长,左看看右看看,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真脑袋怎么可能伸出一尺多长!可是,刚才长在它上面的那双眼睛分明看了我一眼啊!好像这颗顽皮的脑袋惊动了右边那颗脑袋,右边的脑袋动了动,也微微睁开了眼睛。左边的脑袋发现右边的脑袋醒了,它赶紧缩回来,朝左侧一歪,闭上了双眼。右边的脑袋转过去,眨巴了几下眼睛,好像在观察左边的脑袋是不是在睡着,然后,它慢慢转过来,朝舞台下看了一圈,那双眼睛扫过我的时候,又在我的脸上停了一下,然后迅速滑过去了……这双眼睛也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一双假眼睛面对你的时候,好像在看你,其实没有看你。而一双真眼睛射向你的时候,尽管这个人装作很木然,还是会产生一瞬间的交流。我坚信,右边这颗脑袋也是真的!此时,我怀疑,那件宽大的袍子里藏着两个瘦小的人,他们面对面站立,同时把脑袋转向了观众方向。两个人的腿装在两个裤腿中,左边的人藏起了一只左手,右边的人藏起了右手。左边的脑袋之所以能够伸出那么长,也许是头巾遮住了他的上半身,视觉效果而已。我好像找到谜底了。接着我就想离开了。我不迷恋魔术,我只想确认魔术师是不是正常人。右边的脑袋慢慢低下去,看了看自己的两只手。两只手一同抓住了那根长矛,把它举起来,做了一个武术造型,然后又慢慢放了下去。左边的脑袋不甘寂寞,也睁开了眼睛。两颗脑袋终于面对面了,他们愣愣地对视了片刻,嘴巴一张一合地交谈起来。在他们无声的对话中,舞台上的灯光渐渐暗下去,终于陷入了幽暗中。喝酒的人们开始鼓掌。借着酒吧里的烛光,我看见魔术师的肩上顶着两颗脑袋,快步走下了舞台。他的脚步太敏捷了,根本不像两个人穿着一条裤子在行走。我突然站起来,直接走向了后台。魔术师已经撩起了身上的袍子,蒙住了头部,只露着一个洞,里面黑糊糊的,他躲在里面对那个领班说了句什么,然后,从后门匆匆走出去。从脚步上看,那绝对不是两个人,而是一个人。我快步追了上去。酒吧的后面,是个空荡荡的院子,很安静。墙角堆放着一些空酒瓶。他提着长矛,快步朝侧门走过去。我站在门内,打量他的身子和步子。我想在他走出侧门之后,跟随上去。除了他的谜底吸引我,我也想给自己增加点惊险的经历。突然,他转过身来,朝后看了看,我赶紧闪身躲了躲,肩膀撞到了一个架子上,很疼。我再次探头看他的时候,他已经走出侧门了。我赶紧追出去,来到侧门处,靠在门柱上听了听,外面有两个男人在说话。其中一个说:“这样下去,早晚露馅儿。”
另一个说:“不冒险就赚不着钱。”
我探出头,看到一条深深的巷子,挂着苍白的路灯,停着一辆旧旧的吉普车,那个魔术师正朝它走过去。整个巷子中只有他一个人!他在跟谁说话?我一步跨出去,喊了一声:“又又!”
他陡然停住了脚步,然后快速转过身来。我走上去,停在离他三米远的地方,说:“我是你的粉丝。”
他在袍子围成的黑洞中看着我,那样子古怪又恐怖。他似乎笑了笑,说:“我也是你的粉丝。”
我这才明白,他在演出的时候,为什么目光在我的脸上停了一下。我说:“呵呵,我很想知道,现在是哪颗脑袋在跟我说话?”
他静默了一会儿,突然说:“对不起,我不喜欢这个话题。拜拜。”
然后,他转身就走了。我有些尴尬,对着他的背影说:“……祝你好运。”
他上了车,“哐当”一声关上门,打着火,开车走了。我望着吉普车的尾灯,再次陷入了迷茫。在这个漆黑的午夜里,我突然产生了一种猜想,接着全身一冷——他是一个双头人!不能说他,而是他们。双头人也叫连体人,实际上,他们是双胞胎,不过他们只有一个身体。这种联体畸形死亡率特别高,极少存活。据说,美国有一对双头人,他们考驾照的时候,考官要求两个人必须考两次。那么,双头人是谁在控制身体呢?假如双头人被刺了一刀,谁会感到疼痛呢?假如一个想去东,一个想去西,身体服从谁呢?如果说,一颗脑袋支配身体,另一颗脑袋不支配身体,那么,支配身体的人砍掉了自己身体上的另一颗脑袋,那算是杀人吗?被砍的时候,是支配身体的人感到痛,还是不支配身体的人感到痛?……这是一系列无比复杂的问题,我想不通。总之,这种双头人让我深深恐惧。从名字上看,似乎也是一种暗示,又又,合在一起就是“双”。如果又又真是双头人,那么,他们打着魔术师的旗号,就带着一种欺骗的性质了。不然,他们为什么总把自己包藏起来?那么,该叫他们什么名字呢?一个叫“又”?另一个也叫“又”?叁:替换民间总有一些奇人奇事。我想破解这个魔术师的秘密,只有一个办法——跟踪。老实说,石家庄太寂寞了,我想玩点刺激的事情。一个月之后,又又将来“大前门夜总会”演出。这天晚上,我开车来到了这家夜总会,把车停在门口,坐在车里等待。反光镜中,一个瘦瘦的男子走过来,神色十分可疑,他走到我的车旁,趴在茶色玻璃上朝里看了看,看到了我的眼睛,赶紧直起身来,朝前走了;前面又走过来一个老太太,她走到我的车前,好像发现了什么,蹲下去看了好半天,才站起身走开了;一个盲人走过来,他戴着墨镜,拄着马竿,却不走盲道,慢腾腾地走过去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街上的车辆和行人越来越少了。终于,那辆旧旧的吉普车出现了!魔术师驾车的时候不可能蒙着袍子,我想看看他几个脑袋,可是,他没有开过来,而是驶入了夜总会旁边的巷子。他清楚,很多人都想弄清他的根底,他不想露出任何蛛丝马迹。这时候我才知道,在石府酒吧,他为什么不把车停在酒吧门口,而是停在侧面的巷子里了。我继续在车里等待。他的表演大约只有五分钟。很快,我就看到那辆吉普车开出来了,我等他开出一百米之后,把车发动着,跟随上去。这辆吉普车开向了城东,半路又掉头回来了,绕来绕去,终于来到了郊区。这一带很可能在拆迁,就像刚刚经过一场大地震,路旁的房屋都倒塌了,只有一座平房还顽强地挺立着。吉普车在那座平房前停下来。看来,那是他的家。我不敢继续跟了,停下车,熄了火。这时候,我离那座平房大约一百米远。我轻轻下了车,走到路旁的废墟中撒了一泡尿,然后朝那座平房走过去。平房的窗户黑着,吉普车的窗户黑着。我突然不敢朝前走了,此时,又又是坐在车里,还是已经进了屋?有一堵墙还残留着,半人高,我走过去,在废墟中蹲下来。脚下踩着了什么东西,尖叫了一声,我低头一看,是个塑料玩具,黄色的尖叫鸡,脏兮兮的,肯定是这户人家搬走之前扔下的。我还看到了一只女人的高跟鞋,还有一本破破烂烂的学生作业本。刮起风来,我闻到了一股焦糊味。说真的,我有点害怕了。某个地域,如果压根就不曾有过人,只有草,那不可怕,只能让人感到空旷和荒凉。最恐怖的是,这里热热闹闹地生活过很多人,突然,这些人都不存在了。这个诡秘的又又一个人住在这里,不害怕吗?对了,他不是一个人,应该说,他俩住在这里不害怕吗?就在这时候,吉普车“哐当”响了一声,一个白色的人走下来,匆匆进了屋。他还用袍子蒙着脑袋!幸好刚才我没有贸然闯过去,他一直呆在车里没下来,无疑在观察是不是有人跟踪。我觉得此人更可疑了。他走进那座平房之后,窗户亮起了昏黄的灯光。挡着窗帘。我离开废墟,沿着马路快步走了过去。接**房之后,我变得蹑手蹑脚了。感谢风,虽然不大,却完全可以掩护我的脚步。经过那辆吉普车的时候,我朝里看了一眼,黑糊糊的。我的心一缩,车里不会再走出一个蒙着脑袋的魔术师吧?我来到窗前,仔细看了看,窗帘挡得严严实实。幸运的是,旁边有一架木梯子,我踩着它,爬上了三级,窗帘上端有个缝隙,把屋里看得清清楚楚。那个魔术师依然蒙着脑袋,他坐在红色的沙发上,打开了电视机。电视机是黑色的,很小。他躲在袍子里,弓着腰,在那个黑洞里朝外看出来。难道他回到家里也不露脸?或者,他知道我的存在?我屏住了呼吸。对面的墙上立着一排衣柜,衣柜上有一面大镜子。窗下是一张单人床,我这个角度看不到它,它显现在那面大镜子对面。魔术师不停地按着遥控器,换了很多频道,最后,停在了河北电视台。我在电视中出现了。我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脑袋。另一个我钻进了他的家中,坐在他的对面,正在比比划划地讲着恐怖故事。这一天,我穿着蓝衬衣,旁边摆着一盏红灯,我正在说:……在空天旷地中,我一个人笑起来,如果有人看见的话,一定会觉得很奇怪。不过,这里没有人。我多盼望有个同类出现啊,哪怕他是敌人。其实,什么事都不绝对,不能说这里没有人,也许他就在我的背后——你也一样,不论什么事,如果你认为神不知鬼不觉,那一定是错的……我正在暗处窥视他,他就打开了我的节目,这是巧合吗?他用遥控器把我的声音一点点变小,终于听不见了,他的身子一点点朝前探,死死盯住了屏幕。虽然我看不到他的眼睛,甚至连他的脑袋都看不到,但是很明显,他不是在听故事,而是在打量我的脸。他想干什么?突然,他的脑袋朝窗户转过来,我一惊,赶紧把脑袋缩下去了。过了好半天,我把脑袋一点点抬起来,朝里看,他在继续看电视。我的节目总共20分钟,很快就结束了。刚刚出现演职人员表,他就把电视关掉了。这时候,是零点三十分。他站起身,来到了衣柜的大镜子前,两只手慢慢伸向了头顶的袍子。我的心跳骤然加快了!脚下“吱呀”响了一声,我一惊,赶紧用双手抓紧了梯子,尽量减轻双脚上的重量。这梯子在户外放久了,风吹日晒,已经腐朽了。幸亏他没听到,把袍子轻轻拉下来了……他的肩上确实有两颗脑袋。他举起双手,轻轻抱住了其中一颗,温柔地朝上拔了拔——我已经确定,他是一个双头人,现在,他想干什么?我死死盯住了他的双手。我怎么都想不到,他竟然把那颗人头拔了下来!他拔下的那颗人头,正是表演时左边的那颗人头!他不是双头人!一切恐怖都烟消云散了,我只能感慨,魔术这行水太深了,他演出了那么多场,竟然没有一个人看出这颗脑袋是假的。包括我。当然了,如果魔术被识破,表演者也就没有生计了。我关心的是,恐怖真地烟消云散了吗?我看到,那颗假人头跟又又长得一模一样。这也没什么,他肯定是按照自己的长相,造出了这颗假人头。又又低下头,亲了那颗假人头一下,然后,抱着它走进了旁边的卫生间。他的脸上还涂着一层白花花的东西,不知道那是什么,他要去卸妆。我想,那颗假人头就不用卸妆了吧?下次演出接着用。大约十分钟之后,又又抱着那颗假人头出来了。他的脸恢复了正常,小麦色。奇怪的是,那颗假人头也卸了妆,同样是小麦色!又又拿着一块毛巾,在给它擦脸。接着,他把那颗假人头端端正正地放在了茶几上,面朝着他。他在沙发上坐下来,弯着腰,对那颗假人头说话了:“又又,您还吃点东西吗?”
我的头皮一下就炸了!我看见,那颗假人头眨巴了一下眼睛,嘴巴动了动,说:“来点夹心饼干吧!”
我压制着内心巨大的恐惧,快速思索起来——这个魔术师还在表演!茶几上的人头肯定是电动的,里面录制了一些声音。可是,深更半夜,他一个人在家中,为什么还要继续表演?只有一个答案——他知道,还有观众,还有最后一个观众。也就是说,他已经发现了,此时此刻我在窗外窥视他!我没有再躲藏。我继续观察他,我要看看他的表演怎样收场。魔术师去厨房,拿来了一盒饼干,捏起一块,恭恭敬敬地递向了假人头的嘴。假人头突然尖叫起来:“为什么不给我端杯饮料来啊!”
魔术师愣了一下,赶紧放下饼干,说:“对不起……”然后,快步跑向了厨房。这时候,我忽然意识到我可能错了,这颗假人头不像是电动玩具,我在它表情和音调中,真真切切感觉到了某种人格的东西!它只是一颗脑袋,没有身体,嘴巴却在说话,如果不是玩具,那它是什么!梯子又响了一声:“吱呀……”我脚下的横木好像要断了。茶几上的人头蓦地转过来。我赶紧又把脑袋低下了。这时候,我的魂儿都飞了。它听见了梯子响,它朝我看过来了!过了一会儿,我又把眼睛慢慢慢慢抬了起来,这一次,我看到了它的侧脸。它打了个哈欠,接着,魔术师就端着一杯橙汁走出来了。他在那颗脑袋前跪下来,小心地递给它一块饼干,它张开嘴巴叼住,“咔嚓咔嚓”吃起来。它没有脖子,没有肠胃,把饼干吃到哪儿去了?魔术师又端起饮料,举到了它的嘴边,它“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我看见,橙汁从它下面渗出来,混合着饼干渣,在茶几上朝四周流淌。此时,我的手脚冰凉。这个魔术师在演出的时候,带着这个偶,他操纵它。回到家,这个偶就变成了主人,支配这个魔术师,为它服务。这颗人头一边吃一边说:“外面有人,你出去看看。”
魔术师情不自禁地朝窗户看了看,我赶紧躲了躲。魔术师在屋里说:“您怎么知道?”
人头还在吃,含糊不清地说:“我听见梯子响了。”
我赶紧下了梯子,快步走开了。我躲在了附近一处房屋的废墟中。那扇门“咯吱”响了一声,有人出来了。我探了探脑袋,看见那个魔术师提着长矛走出来了,他屋前屋后看了一圈,终于回去了。我犹豫起来——现在,是开车回去呢,还是继续监视?最后,我站起身,又一次靠近了那座平房。我原本是来揭秘的,现在,秘密却更深了。那架梯子太不可靠,我不敢再爬上去了,只能蹲在窗下,偷听。脑袋:“最近,我们的收入非常好。我希望你一直跟随我,配合我。”
魔术师:“我有个想法……”脑袋:“你说吧。”
魔术师:“我已经跟您学了很多东西,如果我们分开的话,收入将变成两倍……”脑袋一下就不说话了。显然,魔术师害怕了,他小声说:“我只是说说……”脑袋的音调变得无比阴森:“你是我的偶,懂吗?你想离开我,那是不可能的!你必须跟着我,一直到死!”
静了一会儿,魔术师突然大声说:“可是我太累了!我实在撑不住了!”
脑袋慢悠悠地说:“我说了,你必须跟着我,一直到死。看来,你该死了……”一声巨响,接着,我就听见了魔术师的惨叫声。我颤巍巍地爬上梯子,朝里一看,差点掉下来——魔术师已经摔在了地上,那颗人头扑到了他的脖子上,正在撕咬。魔术师拼命抓挠,根本无济于事。那颗人头已经咬断了魔术师的脖子,鲜血喷溅而出。魔术师一下下蹬着腿,终于不动了。人头并不罢休,它继续咬着魔术师的脖子,直到全部咬断。魔术师的脑袋骨碌碌滚到衣柜前去了,地上只剩下了一具无头尸体。那颗邪恶的人头好像累了,它在魔术师的胸上歇息了一阵子,然后慢慢转动,我看见它的嘴上全是血,跟茹毛饮血的野兽一样,令人不寒而栗。它吧嗒吧嗒嘴,嘿嘿地笑了:“比橙汁的味道好。”
接着,它滚下去,把自己端端正正地摆在了魔术师还在溢血的脖子上,魔术师的尸身突然抖了抖,竟然艰难地爬起来了,只是,他换上了那颗假人头。他对着那面大镜子,伸了伸胳臂,又踢了踢腿,没什么问题。然后,他蹲下身,捡起了那颗被咬下来的人头,放在了茶几上,正脸对着他。他则在沙发上坐下来,捏起一块夹心饼干大口吃起来。我的双腿在瑟瑟发抖。风已经停了,凌晨的石家庄一片寂静。他咀嚼饼干的声音十分清晰。吃了一会儿,他拍打拍打双手,抱起那颗人头,举起来放在了肩膀上,然后,撩起身上的袍子,又把两颗脑袋都蒙住了……第二天,我在网上没看到任何关于这起凶案的新闻。是啊,魔术师又又活得好好的,安然无恙。他的身体还是原来的身体,他的脸还是原来的脸。他的家中有一颗人头,那是他表演魔术用的道具。而且,晚上他还要继续演出。今天的地点是明明演艺吧。我又去了。这次,我没戴那顶绿帽子。这家演艺吧的规模挺大,装了几百人。我坐在最远的一个幽暗角落里,静静等待。午夜到了,我在千家万户的电视里出现,又又在舞台上出现。舞台陷入了一片黑暗中。等了好久好久,还不见魔术开场。有的观众按耐不住,吹起了口哨。我忽然想到,这家演艺吧可能是很多天之前跟又又签的约,并不知道他出了事,再也变不了那个魔术了。突然,古怪的音乐响起来,观众们立即不再喧哗了。我一惊。舞台上亮起了一束白光,他出现了,穿着白袍子,白裤子,白鞋子。两颗脑袋上都包着白头巾,戴着白头箍。一只手上握着一根长矛。两张脸都白森森的,一左一右,似乎在沉睡。过了一会儿,左边那张脸上的两只眼睛微微睁开了,四下观望。我还在绞尽脑汁地猜——左边是那颗邪恶的人头,右边是那颗被害死的人头……左边的脸凑近了右边的脸,使劲碰了碰,右边的脸没反应。左边的脸眨巴了一下眼睛,似乎生气了,又凑上去,使劲碰了碰右边的脸。右边的脸终于睁开了双眼。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右边的脸眨了眨眼睛,也开始四下观望。两颗脑袋慢慢转动着,最后,目光都射过来,停在了我的脸上。我和舞台上的四只眼睛远远对视着,终于跳起来,发疯地朝外冲去。石家庄睡着了。那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