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这个故事是以第一人称写的。文中的“我”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下面是他的一段亲身经历。我以他的口气把这个故事讲出来,是希望你读起来跟我听故事的时候有同样的感受。提前揭秘,这个故事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不过,在现实中这样的事就算只发生了一半,那也足够恐怖了。不知道你读了之后会有什么反应,反正我听那个人讲完之后,连续多少天都在做噩梦,总梦见我不是我,而是替一个叫周德东的人活着。这样说你会很糊涂,读故事吧。一、那对夫妻我小的时候,家住齐齐哈尔。我17岁那一年,跟父母搬到了北京。我家在齐齐哈尔没什么亲戚,因此,离开之后,我从来没有回去过。几年前,父母退休了,回齐齐哈尔寻过一次根,他们说,齐齐哈尔变化很大,我们过去住的那趟平房都扒了,再也找不到那些老邻居了。他们回到原单位探视,那个厂子依然存在,不过换了几茬人,一个都不认识了。我35岁这一年,去加格达奇出差,回来坐的是1468次火车。对面坐着一男一女,他们长得太像了,都是大额头,鹰钩鼻,大大的眼睛,就像同一个人穿上了男装和女装。毫无疑问,他们是兄妹。没想到,通过聊天我知道,他们竟然是夫妻!后来,那个男的还给了我一张名片,那个女的也给了我一张,两个人还都在保险公司工作,名字也接近,一个叫张宏,一个叫张沐。从他们递名片的举动看,他们更像是一个单位的同事。可是,他们说他们是夫妻。我不想跟这对夫妻深谈了,吃了包方便面,用衣服蒙住了脑袋,闭上了眼睛。这时候,我怀疑他们就是同事,不过,由于关系暧昧,不想被我发觉什么,谎称是夫妻。我不喜欢不真诚的人,一下就没说话的心情了。可是,听他们低声谈话的内容,这俩人还真是夫妻,他们谈到了孩子落户的问题。窗外一片漆黑,火车好像不朝前走了,就在原地摇晃。熄了灯之后,过了很久,我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没想到,我在睡梦中被人推醒了,是对面那个男的,他跟他媳妇拎着几个包正要下车,他很关心地说:“大哥,到齐齐哈尔了,该下车了。”
我一时有些晕,看看表,12点50分,朝窗外看看,站台上亮着水银灯,果然写着“齐齐哈尔站”。一个小贩推着推车,对着车窗在叫卖:“烧鸡喽!大麻花!”
我没说我要在齐齐哈尔下车,我甚至没告诉他们,我小时候出生在这里。从加格达奇到北京,中间大大小小总共31站,这人为什么到齐齐哈尔的时候想起叫我下车了?我清醒过来之后,那对夫妻已经夹杂在缓缓下车的乘客队伍中看不见了。我忽然有了一股冲动——我是不是应该下车呢?车要开动了,我没时间多想,站起来,从行李架上拎下箱子来,鬼使神差就跟着下车了。……我没想到,这次故土重游,竟然成了一次凶险之旅。回想那对长相酷似的夫妻,我觉得似乎一切都是命定的。二、邻居下车的时候是深夜,我在车站找了家旅馆住下了。第二天一早,我走出旅馆,站在大街上四下张望,感觉这个城市又熟悉又陌生,我迷茫了,该去哪儿呢?我发现,我对我读过的那所中学没有丝毫感情,根本不想见到它。那些同学早都毕业了,不知道目前都在干什么。我想起了一个邻居,姓赵,陡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愿望——找找他们去。那时候,我家右边的房子总是换住户,没什么印象和感情。左边的房子就是赵家,从我出生到离开,我们一直为邻,真跟亲人似的。巧的是,我家只有我一个小孩,赵家也只有一个小孩,那个小孩叫赵蔓红,比我大一岁。小时候,大一岁高半头,因此,打架的时候,我往往不是她的对手,有一次竟然被她骑在了身下,怎么爬都爬不起来,几个小孩站在旁边看热闹,羞得我只想大地裂个缝,一下把我掉下去,然后再合上。我模模糊糊地记着,她坐在我的身上,一遍遍地嚷着:你还说不说我了!你还说不说我了!——至于我说什么坏话激怒了她,已经记不住了。于是,我开始研究以弱胜强的战术,经过几天的苦思冥想,终于有了办法,我把右手的指甲都精心地剪成了三角形,前头尖尖的,这样,再打架的时候,我可以挠她,很锋利的随身武器。可是,从那以后,很长时间我们都没有打架,准确地说,赵蔓红根本不搭理我,每次见了我,斜我一眼就昂头走开,在她眼中,我显然是个手下败将。我的指甲很快又长平了,令我十分气恼。此仇不报非君子。一次,我看见赵蔓红拿着一把红蓝条纹的伞,跑到了我家房后,她把伞支在地上,没有完全打开,然后钻了进去,不知道干什么,好像把伞当成了帐篷,一个人在玩过家家。我赶紧捡起一块石头,悄悄爬到房顶,在高处单眼掉线,瞄准了她露出来的脚丫子,把石头投了下去,她发出一声尖叫,我撒腿就逃……赵蔓红被送进了医院。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知道这事儿是我干的,我连撒谎的机会都没有,因为大人根本不听我说话,我妈直接把我揍了一顿,然后拽上我去找赵婶道歉,记得赵婶摸着我的脑袋说:“都是小孩,没事的,好在没伤着骨头……”那时候,我大约6岁。我们两家的关系确实好,为了跟赵蔓红搭个伴,我家提前一年把我送进了小学。上学之后,我的成绩一直很好,尽管赵蔓红很努力学习,成绩却很差。赵婶经常叮嘱我帮帮她。升入初中之后,我和赵蔓红不在同一个班了,也渐渐有了朦胧的性别意识,一点点疏远了。我有了一群哥们,天天放学之后,玩得昏天暗地。而赵蔓红很少出屋,永远在家里做功课。几年之后,我们上了高中。某个早晨,我遇见了赵蔓红,她的一个举动令我瞠目结舌。跟平时一样,那天我又起晚了,胡乱吃了点东西,拎起干瘪的书包就朝学校跑。我刚刚从我家那条胡同拐出来,就听见背后有人叫我,回头一看,竟然是赵蔓红,头上别着一只红发卡,熠熠闪光。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别着这只红发卡。平时,她总是很早就去学校了,我们绝少遇见,我猜她一直在等我。我说:“你……有事吗?”
她的表情十分紧张,从书包里掏出一块电子表,塞到我手上,慌乱地说:“给你买的……”然后,低头就跑开了。我拿着那块电子表,呆愣了好半天。我忽然意识到,从今天起,我和赵蔓红的关系已经进入了新阶段。那一天,我在学校里一直晕晕乎乎,根本不知道老师在讲什么。当时,我面临一个重大问题,就像电脑屏幕上突然蹦出了一个询问窗——“接受”还是“拒绝”,我必须选择。老实说,我对赵蔓红并不来电。但是,那是我第一次面对女孩示爱,十分激动,越琢磨越觉得没人比赵蔓红更好。于是,几天后,我也买了一条蓝色水晶项链,准备高考结束之后找机会送给她。那条项链一直没能送出去,因为,后来赵蔓红死了。那是高考的第一天,赵蔓红的母亲送她去考场,坐的是一辆三轮车,本来是人力的三轮车,车夫却私自安装了发动机,速度很快,在拐弯的时候,撞上了一辆公交车,三轮车翻了,公交车从赵蔓红的身上轧过去,人当场就死了。车夫一见出了大事,三轮车也不要了,逃之夭夭,一直没抓着……我坚持认为,我高考落榜跟赵蔓红的死有关系。听说她出了车祸,我当时就傻了,进入考场之后,无论怎么调整情绪都无济于事,大脑里始终漂浮着那块电子表。赵家办完丧事之后,过了大约三四个月,我家就搬走了。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赵叔和赵婶。前几年,我妈跟赵婶通过两次电话,听说他们后来搬进了楼房,一切都挺好的。到了北京之后,我谈过四个女友,全都半途而废。偶尔想起赵蔓红,依然觉得她是最好的。我喜欢她的憨厚,后来我接触的一些女孩都太狡猾了。父母生我的时候,已经40岁左右,他们分别于2007年和2009年去世。如今我一个人在北京一家仪器仪表公司工作,生活很孤单,渐渐落下了失眠的毛病,通常整夜睡不着。到了齐齐哈尔,我唯一想见的人就是赵叔和赵婶了,看到了他们,就像见到了父母一样。算起来,他们也是60多岁的人了。三、她次日上午,我去了赵叔工作的那家工厂,听说他辞职了,去了一家企业开车。我又千方百计地找到了那家企业,人家说,他已经退休。不过,我打听到了他家的电话。赵叔接起电话,激动得不得了,赶紧把新住址告诉我了。我来到他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他家在六楼,602室。我走在狭窄的楼梯上,心情又急切又紧张。我按响了门铃,门开了,相隔18年,我终于又看到了赵叔和赵婶,他们的头发都花白了。见到我之后,赵婶一把就把我的手拽住了,看了好半天,眼泪就哗哗流了下来。赵叔说:“你看你,东子好好的,你哭什么!”
说完,他硬是掰开赵婶的手,拉着我坐在了沙发上:“来来来,我们先喝茶。你赵婶听说你要来,早都把鸡炖上啦,一会儿就吃饭!”
赵婶抽噎了一会儿,也在一旁坐下来,问:“你父母现在怎么样了?”
我说:“他们都去世了。”
赵婶又开始难过了,我赶紧把话题岔开,问了问他们现在的生活。赵叔说:“挺好的,不愁吃不愁喝,每天晚上出去扭扭秧歌,健身啊。”
我没有提一句赵蔓红,那是他们两口子一辈子的伤疤。可是,小时候我和赵蔓红是青梅竹马的玩伴,见到我,避不开要说起她。赵婶说:“小时候,你跟蔓红总打架,还记不记得了?你跑到房顶上去,用砖头砸蔓红,把你妈气的,说,你个小兔崽子,还学日本鬼子从天上扔炸弹呢!”
我发现,赵婶说起赵蔓红来,并不难过,看来,时间真是愈合悲痛的良药。只是她把石头说成了砖头。我傻笑着说:“那时候我太不懂事了……”接着,赵婶叹了口气:“你们长大一点后,我嘴上没说,心里却盼着你们能走到一起,结成良缘,没想到哇……”我觉得完了,悲痛的盒子已经打开了,不料赵婶接下来说道:“没想到,后来你家搬走了,你和蔓红就越来越远了……唉,大人都是白操心!”
我觉得赵婶的话有问题——我家搬走的时候,赵蔓红已经死了,即使我家不搬走,还能怎么样?不过,这种话我没法儿接茬,只好讪讪地笑着,听她说。赵叔打断了赵婶,说:“鸡都炖好了吧?赶快端出来啊,东子肯定饿了。”
赵婶不再感慨,赶紧站起身,说:“对,我端菜去!小时候,你总在我家蹭饭,现在,赵婶让你好好解解馋!”
赵婶去了厨房之后,我一边跟赵叔闲聊一边四下打量这个房子,虽然赵叔说不愁吃不愁喝,但是看得出来,他们的生活很拮据,连空调都没有,电视很小,那种现在都很难见到了。电视背后的墙壁上,挂着一个相框,照片上正是年少的赵蔓红,她一直在笑吟吟地看着我。分别已经18年了,我突然出现在她的家中,她的表情似乎并不觉得惊诧。我想,如果她还活着,现在我来了,正在跟她的父母说话,她一定也是照片上的这种表情,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笑吟吟的,一言不发。赵叔说:“你来东北是出差吗?”
我说:“是的,去加格达奇,已经回来了。”
我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朝那张照片走了过去。赵叔说:“顺利吧?”
我在照片前愣了愣,我看到照片的右下角有一行拍摄日期——2010年5月22日!我感觉昏眩了一下。赵蔓红1992年就去世了,这张照片却是一个月前拍的!过了半天,我才猛然意识到赵叔在跟我说话,赶紧说:“顺利,我们公司生产显微镜,销路很好。”
大脑却在急速地旋转,这是怎么回事?也许,这是用赵蔓红的旧照片翻拍的?这日期是冲洗的日期?赵叔又在背后说话了:“东子,你站着多累,坐下来啊!”
也许是我太敏感了,我觉得他是在转移我的注意力。我说:“在车上一直坐着了,不累。”
然后,我离开了照片,回到了沙发上,继续跟他聊天。我发现,我的思路再也集中不起来了,自从看到了这张照片,我忽然感觉这个家里有了一股古怪的气氛。赵叔不正常吗?很正常,一个退休的老司机,一个曾经的邻居。赵婶不正常吗?很正常,一个典型的家庭主妇,一个热心肠、爱抹泪的女人……那么,哪里不正常呢?赵婶很快就把菜端上来了,她竟然做了满满一桌子。赵叔还专门陪我喝了一点酒。吃完之后,我帮着赵婶把桌子收拾干净了,然后继续聊天叙旧。这时候,天已经黑下来。赵婶说:“东子,你来一次不容易啊,在赵婶家多住几天。”
我说:“不行啊,工作忙,只想着要来看看你们。好了,我得去车站了,坐1468次回北京,12点50分的火车。”
赵婶一下就拽住我的手,哭起来:“不行,明天再走,今天怎么也要住一宿!赵婶还没跟你聊够呢!”
我不好坚持,就留了下来。赵叔又泡了茶,我们一边喝一边说话。客厅是吊灯,不过,那些小灯泡多数都坏掉了,只剩下两只还亮着,光线有些昏暗。我又看到了墙上的那张照片,赵蔓红还在那里笑吟吟地看着我,我忽然感觉身上有些冷。我把眼睛转了转,说:“这是几室的房子啊?”
赵婶说:“两个卧室,够住的。”
然后,她指了指一扇关着的门:“我们住这间。”
又指了指一扇半开的门:“你住那间。”
她的话音刚落,我就听见那扇关着的门里传出了一个声音,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赵婶,老两口也朝那扇门瞟了一眼,又看了看我。挺晚了,很安静,我听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女孩在咳嗽,准确地说,是嗓子里不利落,往外喀了一下。我说:“家里……还有别人吗?”
赵叔说:“没有啊,没外人。”
赵婶说:“这楼不隔音,刚才肯定是楼上的声音。”
然后,她站起身来,走向了另一扇半开的门:“你坐车很累的,赶紧休息吧。你来之前,我都把被褥给你换好啦。”
我躺下了。这时候已经是十二点多了,1468次很快就将进入齐齐哈尔站了。我睡不着,失眠的毛病又犯了。我觉得,此次我突然造访这个老邻居的家,无意中闯进了一个巨大的秘密里。到底是什么秘密呢?我说不清楚。我感觉,这个房间,这个床铺,有一股淡淡的香气。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个女孩的房间。赵蔓红死了,他们老两口一起生活,他们也说,这个家里没外人,那么哪来的女孩呢?我想等赵叔赵婶睡熟之后,爬起来,再去看一眼那张照片,我依然觉得它有问题。可是,过了很久很久,我听到了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我竖起耳朵来,仔细听,好像不是赵叔和赵婶在说话,而是两个女性在说话,嘀嘀咕咕的。我肯定,这个家里存在着一个始终没跟我见过面的人!赵叔和赵婶为什么不让这个人跟我见面?而且,我是下午四点多进来的,再没离开过,一直到半夜十二点多才躺下,难道那个神秘的人一直躲了将近八个钟头?谈话声越来越小,终于消失了。又过了很长时间,我终于爬起来,轻手轻脚地来到客厅,走到电视前,伸手摸那个相框,没想到,那个相框不见了!我有点傻了。四周一片漆黑,我怀疑我站错了地方,再次伸手摸了摸电视,确定了一下位置,然后继续朝墙上摸,墙上光秃秃的,的确什么都没有!回到床上,我更睡不着了。这个家里肯定有问题了。难道,那张照片去了赵叔和赵婶的卧室,刚才就是照片上的赵蔓红在跟爸爸妈妈说话?想到这里,我的脑袋“轰隆”一声。就算不是在闹鬼,那么,他们老两口,或者是他们中的一个人,为什么在我躺下之后要把那张照片移走?我打开灯,开始打量我睡觉的这个房间。一张床,墙上贴着海报,周杰伦,蔡依林,还有日本歌星福山雅治。一张写字桌,桌上放着一些文具,有些凌乱。其中有个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只红发卡,熠熠闪光。我清清楚楚地记着,上中学的时候,赵蔓红一直别着这种红发卡。那时候,这种东西还很珍贵,现在看来不过是塑料的,很廉价。我盯着这只红发卡,闻到了一股死人的气息。我觉得,自从走进了这个家中,就沾染上了某种不干净的东西。忽然很跳跃地想到了一个问题——赵叔和赵婶是不是都死了呢?想到这儿,我打了个冷战。是啊,这么多年不联络了,怎么肯定他们还活着?说不定,我走进了一套没人继承的空房子里,这里落满了灰尘,而赵叔赵婶以及他们早亡的女儿,一直在这套房子里游荡。我不知道他们已经死了,于是他们接待了我,还做了一桌子菜。我知道赵蔓红死了,于是赵蔓红躲了起来……我意识到,这样想太损了,赶紧把思路收了回来。可是,这只红发卡是怎么回事?如果是赵蔓红的遗物,这么多年过去了,不可能随随便便放在写字桌上。最后,我盯住了写字桌的抽屉。我要打开看一看,我期待找到一些东西,解开疑惑。我在老邻居的家里,这样做很不礼貌,不过,我还是行动了。抽屉中,堆放着一些零碎的杂物,我看到了一本黑色磨砂皮笔记本,轻轻拿出来翻了翻,从里面掉出了一张照片,又是中学时代的赵蔓红!再看笔记本,空白的,一个字都没写。我把照片拿起来,仔细端详。照片的背景是一面墙,什么都没有。赵蔓红穿着一件绿色T恤,留着马尾巴辫子,头上别着一只红色发卡,熠熠闪光,她没有笑,直愣愣地盯着镜头。我避开她的眼神,紧紧盯住了照片中那面墙,接着,我走到了靠近门的位置,看一眼照片看一眼门旁的墙。看了一会儿,我又打开我的旅行箱,从里面拿出一只放大镜样品,继续看照片。赵蔓红背后的墙上,有一道明显的黑色印痕,我和门旁的墙上那道黑色印痕反复对照,最后确定,她就是站在这里拍的照片!我的两条腿一软,觉得身体都飘起来了。赵叔和赵婶是2004年搬进这套房子的,那时候,赵蔓红都死12年了,她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面墙壁前!我不敢再看照片中这个人的眼睛了,赶紧把她塞进了黑色磨砂皮笔记本里,把笔记本装进抽屉,然后把抽屉紧紧关上了。刚刚在床上躺下来,我又爬起身,把那只红色发卡也装进了抽屉,然后再次躺下来。难道她没死?不可能,当年她已经被火化了,我还记得,她被火葬的那一天,赵婶晕过去很多次。另外,就算赵蔓红还活着,那也不对头,她能够站在这套房子里拍照,应该是2004年之后的事,那时候,她至少30岁了,而照片里的她,分明是十七八岁的样子。难道她一直不老?活人怎么可能一直不老?四、面对面第二天天一亮,赵叔和赵婶就起床了,给我烙油饼,煮咸鸭蛋,还榨了新鲜的豆浆。我来到客厅的时候,特意看了看电视背后的墙,那个相框又挂在那里了。怪不怪。吃饭的时候,我问起了他们的身体情况,赵婶说,她的腰总疼,一直在针灸。赵叔说,他身体还不错,就是一到冬天就咳嗽。我感觉,这对老两口挺正常的。我几次忍不住想问问关于照片的事,但始终没有问出口。算了,回北京吧。如果赵蔓红还活着,那当然是我希望的。如果她的阴魂还活着,那也是我希望的。总比什么都不存在好一些。赵婶继续挽留我,被我谢绝了。天阴了,世界黑乎乎的,赵婶从卧室取出一把伞,非让我带上。我发现,这是一把红蓝条纹的伞,29年前,赵蔓红被我“空袭”的时候,就藏在一把同样颜色的伞下。我推迟不过,就把伞接过来,然后离开了这个老邻居家,直接去了火车站。不过,中途我又返回来了。我改变了主意,我觉得,要是不把事情弄清楚,心里会一直不踏实。没想到,这个举动让我陷入了另一种现实的恐怖中。天一直阴着,却没有雨。这时候是上午,看起来就像要天黑了一样。我回到小区,在赵叔赵婶家附近转悠。遇到了一个老太太,正在垃圾箱里翻废品。我凑过去,跟她聊了起来。“大娘啊,你认识赵叔赵婶吗?”
“602的老赵家?”
“是!”
“认识,我们经常一起扭秧歌。”
“他家几口人?”
“三口啊。”
我立即提高了警惕:“除了他们老两口,还有谁呢?”
老太太翻出了一个可乐瓶子,正要装进袋子里,却发现那只瓶子下面有个窟窿,又扔回了垃圾箱,说:“还能有谁,他们家闺女呗。”
“闺女?多大了?”
“十七八了吧。”
我忽然想到,能不能是赵蔓红死了之后,赵叔和赵婶又要了一个孩子?不对,如果照片上那个女孩是赵蔓红的妹妹,两个人不可能那么像!我百分之百肯定,照片上的人就是赵蔓红。而且,细算起来,赵蔓红死的那年,赵婶已经45岁了,怎么可能再生育?退一步说,就算赵叔和赵婶生了一个跟赵蔓红一模一样的女儿,他们为什么遮遮掩掩不让我见面?我继续问:“大娘,赵叔和赵婶那个闺女叫什么?”
老太太说:“小红。”
小红!我说:“她大名叫什么?”
老太太说:“那我不知道。”
正巧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跑过来,老太太就问:“彤彤,602那个小红叫什么?”
那个女孩说:“叫小红啊。”
“大名!”
“赵蔓红。”
赵蔓红!难道那个死去的赵蔓红再生了?如果,一个人死了真的可以再生,那么,现在赵蔓红该叫我什么呢?我忽然想起了她给我买的那块电子表,早不知道哪去了。老太太忽然看了看我,问:“你是老赵家什么人啊?”
我赶紧说:“噢,我是赵叔的徒弟。谢谢你,大娘。”
然后就走掉了。我没有离开,我躲在了一个楼角,朝赵叔赵婶家那个楼门张望。不管这个赵蔓红是谁,我相信,她早晚要走出来,我要看她一眼。雨点终于稀稀拉拉掉下来了,我撑开了那把伞。小区里转眼就不见了任何人,只剩下我了。我似乎觉得,伞里并不是站着我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她离我特别近,笑吟吟地看着我说:“18年啊,我一直在等你。”
我在雨中坚守,没有吃中饭。雨一直在下,天越来越黑了。看看表,已经临近傍晚。从赵叔赵婶家那个楼门先后出来过四个人,都是男的。终于,一个女孩走出来了,远远地看上去,那正是赵蔓红!她也举着一把红蓝条纹的伞,沿着甬道朝我走过来。我情不自禁地把身子躲起来,满世界雨声,听不到她的脚步声,我怕我再次探出脑袋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于是不再躲,盯着她,等她走过来。她的面孔被伞遮着,我看不见。她穿着一条黑色连衣裙,裙摆上缀着大团大团的玫瑰花,却是蓝白相间的颜色。我清楚地记着,读高中的时候,赵蔓红就穿着这样一条连衣裙!我呆住了,死去的赵蔓红停留在十七八岁时的模样,在雨中,她一步步朝我走过来了!我不知所措地朝背后看了看,看到了小区的大门,看来,她想出去。我要拦住她。终于,她走到了我的旁边,我鼓起勇气叫了一声:“蔓红……”她停下脚步,扬了扬伞,我终于看到她了,差点昏眩过去——死去18年的赵蔓红出现在我眼前了!我傻傻地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先说话了:“你是谁?”
我支吾了半天,才说:“你是赵叔赵婶家的闺女赵蔓红吗?”
她想了想,突然说:“你没走?”
我说:“有点事,又回来了……你,你不认识我吗?”
她说:“昨天,我听到过你的声音。”
我试探地说:“我王展威,小名叫东子!”
她摇了摇脑袋,说:“嗯,你是我家的老邻居。”
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想了想,我说:“我想跟你聊聊,可以吗?”
她说:“我要出去买电话卡。”
我说:“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就可以。”
她同意了,跟我走向了小区外的一家咖啡馆。中间,我们没说一句话,我的心一直高高地提溜着。我再次确定,这个女孩就是赵蔓红,和我青梅竹马的赵蔓红,可是,她停留在年少时代,我呢,却已经步入中年。看表情,她并不认得我。我感觉我在做噩梦。实际上,我们不仅仅聊了半个钟头,而是四个钟头!通过聊天,我一点点了解到,这个赵蔓红确实不是跟我青梅竹马的那个赵蔓红,她正巧生于1992年,她不是赵叔赵婶生的,她的父母把她遗弃了,赵叔赵婶在她六岁的时候,把她从福利院领养回来,至今。因为她的眼神,我相信了她的话。可是,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她跟赵叔赵婶的亲生女儿那么像?像得令人恐怖。“赵叔赵婶有一个女儿,也叫赵蔓红,18岁的时候去世了,你知道吗?”
“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跟她特别像?”
“不知道,爸爸妈妈说,姐姐没有留下照片。”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突然问:“你有没有做过……整容?”
她说:“做过啊,我从小就做整容,爸爸妈妈说,我小时候很丑很丑的,他们就花钱带我去整容。从6岁的时候就做,半年一次,直到我16岁的时候,他们才说,我终于漂亮了,不用做了。”
说到这里,她竟然笑了起来。我的心却一下掉进了冰窟。我明白了,赵叔赵婶为了找回他们死去的女儿,专门到福利院挑了一个跟女儿比较像的孤儿,带回家中,给她取名叫赵蔓红,然后用他们所有的积蓄,按照照片上赵蔓红的样子,不停地给这个孤儿做整容,先后做了二十次!直到这个孤儿变成了他们的女儿,于是,死去的赵蔓红又回到了他们身边……我之所以感到了彻骨的寒意,还牵扯到另外一件事。笑着笑着,她一下就不笑了,敏感地看了看我,然后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我说:“什么怎么了?”
她说:“你为什么问我有没有整过容?”
我说:“噢,我偶尔听你爸爸妈妈说过。”
她想了想,就不再怀疑什么了。接着,我又装作没事似的问了很多话,渐渐捋出了一些脉络——赵叔赵婶不仅仅给她整容,而且,他们每年给她买的衣服,都是赵蔓红穿过的那种衣服;他们对她的教育,也是赵蔓红曾经受过的教育,比如,6岁开始学舞蹈,8岁开始学钢琴,高中分科让她选择了理科。甚至,赵叔赵婶在亲生女儿13岁的时候,曾带她去过一次哈尔滨,当这个领养的女儿13岁的时候,他们同样带她去了一次哈尔滨……举不胜举,也就是说,她并不是她自己,她完全是在替代另一个死去的人活着,而她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直到昨天我来赵叔赵婶家之前,他们提前叮嘱她,不许出门,不许让我见到,她依然不明白为什么。高考的时候,这个女孩准备好好的,可是高考第一天,赵叔赵婶突然把她锁在了家里,把电话线也拔了,死活不让她出去。这个女孩哭了一整天。后来,赵叔赵婶对她说:这一天很凶险,不宜出门,否则必出车祸!他们把这个女孩完全当成了他们的亲生女儿赵蔓红,她死了,又重新回来了,这次,他们要加倍小心,到了高考那一天,再也不会让她出门了……看来,赵叔赵婶的心理已经得了严重的疾病。从某个角度看,他们的做法太自私了,太没有人性了,他们彻底毁掉了一个人的一生,让她变成了另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这明明是犯罪,却找不到任何法律依据。而且,就算让这个不幸的女孩了解了这一切,又能怎么样?从小到大,她一直生活在赵叔赵婶身边,已经有了深厚的感情,让她去起诉他们,她会很痛苦。另外,她也习惯了“赵蔓红”这个角色,她觉得,这就是她自己。雨越下越大了。我的心里非常难过,低低地说:“蔓红,我要走了。你等着,叔叔回北京之后,会给你寄来一个礼物。”
她很神往地说:“好哇!那是什么呢?”
我说:“一条蓝色水晶项链。”
尾声现在,我说说我为什么忽然想到了整容的问题。从我记事的时候起,爸爸妈妈就带我做过很多次整容手术。我很疼,很害怕。不过,他们一直对我说,我是他们不惑之年生下来的。可是,他们为什么要不停给我整容呢?难道,我也不是我自己,而是在替代另一个同名的人活着?父母已经去世了,此事永远不会再有答案。我在北京一直住在父母留下来的老房子里。回家之后,我开始翻箱倒柜,终于有一天,我在天花板里搜出了一张老照片,照片里的人跟我长得一模一样,但是我清楚,那不是我。这个人在发黄的照片中,静静地看着我,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