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常笑,但他的笑容都是虚伪的,如同挂在脸上的面具,僵硬又难看。
篝火边,白焰安静地凝望着睡熟的人类。忽然,双眼微微一亮。
但他也会有真笑的时候,比如现在。
微微侧头睡的人忽然无声地笑了,他仰头,发丝滑过脑后,眼睫弯弯,脸上的肌理上扬,皮肤莹白细腻,嘴角上扬,唇边有一颗淡得让人难以察觉的痣。
恍惚间,白焰想起了在深夜盛放一刹那的……昙花。
啧啧,何时也像大哥那样文绉绉的了?
这个人类,自称弄弦公子,可明明在他的梦境中被称作“殿下”或“轩兄”,他的真名到底叫什么?他看上去有二十岁上下,比自己年长的五六岁,他会是那时候救自己的哥哥吗?
可惜,关于那位救命恩人,目前也只能想起他挡在自己跟前的画面了,当时太小了,根本不记得他的正脸。而这人也说他并没有救过雪豹……那么,真的只是搞错了吗?
“呵。”睡梦中的人轻笑一声。
白焰轻轻抬手,走进他的梦境。
精致殿宇上雕刻着“琴音宫”三个大字,殿内,一垂髫小儿正在锦衣妇人的教导下习字。妇人面容清丽,一身素雅,三千青丝以银钗绾起,银环绕纤腕,镶边丝群拖曳在纤尘不染的竹毯上。
小儿面前的宣纸上,已经有了大大小小的字,歪歪扭扭。
“母妃,孩儿为什么名逸轩呢?”
“希望你将来做一个不为世俗约束、超然物外的翩然皇子。”
小儿似懂非懂地晃晃脑袋:“那为什么字落弦呢?”
“长梦漫漫花满天,素雪点点霜落弦。”母妃解释道,“刚生下你,我实在太累,睡着了。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满天碎花……醒来漫天飞雪,真是十年难得一见,房里的琴弦都落了霜。所以就给你取了落弦二字。”
——原来,你叫凌逸轩,字落弦。不过,“素雪点点霜落弦”这句……
“我还是喜欢母妃的名字!琴、慕、音!琴、慕、音,多好听的名字呀。”
小儿说着说着,忽然提起宣纸给琴慕音看,宣纸上,他歪歪歪扭扭地画了一个大人一把琴,一个小孩一个饼,手牵手。在人物旁边还标注着人物的名字和对话。
小人:额娘是全天下最美的人!
小儿眨巴眨巴眼睛望着琴慕音,果然,他的马屁很见效,琴慕音笑着喂给了他一块细腻的绿豆饼:“你是全天下最贪吃的小家伙!”
小儿的腮帮子鼓鼓的,松鼠一样,吃得开心。
春风习习,小儿央求道:“母妃母妃,风大了,陪我去放纸鸢吧!”
琴慕音无奈地揉揉他的小脑袋,拉着他的手说,走吧。
花园中,春色盎然,流莺百啭,粉蝶翩飞。
小儿在绿草中奔跑,琴慕音在亭中凝望着他,神情复杂。风铃轻响。
彩燕纸鸢挂在蓝天之上,小儿骄傲地朝琴慕音炫耀:“母妃看!飞得多高啊!”
“轩儿真厉害。”
“我好想变成纸鸢,飞得高高的,看看皇宫以外、七陵以外的世界!”小儿一脸向往。
“傻孩子,人怎会变成纸鸢?”
“母妃,轩儿长大了想带您游历世界!”
琴慕音用羽扇微微遮住阳光,她抬头眺望飞得高高的纸鸢,过了一会儿,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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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圆时节,宴会之上,皇帝揽着琴慕音,举杯与众臣同庆。小孩钻到桌子底下抓蛐蛐儿,被另一冷面少年玄刃捉出来:“殿下,坐好。”
小孩只得无奈地坐在雕花椅子上,小短腿在椅子上来回晃动,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吃个不停。
宴会结束,小孩在池边找到了琴慕音,他一把抱住母妃的腰:“母妃,你在做什么呀?”
“赏月。轩儿,怎么不跟哥哥们玩?”
“玩累了,为什么你眼睛红红的呀?”小孩仰头望着琴慕音。
琴慕音双眼含泪,她愣了愣,连忙用手绢擦拭了一下,道,“风太大,把眼泪都吹出来了。轩儿,咱们回去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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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忽转,琴音宫,但萧瑟了几分。琴慕音表情清冷,独自抚琴。
已然有七八岁的孩子凑过来,抱住她的手臂:“母妃母妃,陪我下棋吧。”
“让你的朋友陪你。”
“不嘛,他们都赢不了我!”
“去找父皇。”
“他日理万机……额娘!陪陪我嘛!”
孩子缠了半天,结果一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蓝釉瓷瓶,洁白的花朵洒了一地。
琴慕音猛然站起来,振袖,孩子被甩得老远,“嘭”的一声摔在地上,愣了几秒,哇哇哇大哭起来。
琴慕音连忙过去抱起他:“轩儿!对不起!额娘不是故意的!你还好吗?疼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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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的父母争吵得厉害,孩子藏在屏风背后。屏风之上凤鸾腾飞,五彩缤纷。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离去,孩子的母亲琴慕音无力地坐在窗边,妆容乱了,面容憔悴。
贴身侍女道:“娘娘,奴婢再为您梳妆吧,等下三殿下还要来找您呢。”
“跟他说我不舒服,不见。”
“可是他跟您约……”
琴慕音抬头,眼睛发红:“别提他了!我恨他!要不是他,我才不会留在这种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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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妃?母妃?
少年在衰败的琴音宫里寻找。
额娘?娘?!
他找遍了整个皇宫。
我娘呢?!
“三殿下,琴妃她……她……她离开了……”
“……其实,她早就想走了,她是为了您留下来的,殿下!”
“求殿下饶命,实在找不到……”
梦境越发混乱,到最后,少年的世界彻底变成红色和黑色。
他在无数黑色的人群中厮打穿梭,像无头苍蝇一样寻找着、嘶吼着。
而最后,就连那些黑色的人影也通通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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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噩梦侵蚀的人不断颤抖,眉头紧蹙,睫毛震颤,拳头绷紧,时不时发出难耐的低吼:“娘……娘!为什么……为什么……”
他喉咙沙哑,皮肤泛红,脸皱起来了,嘴略微瘪,呼吸急促。这表情并不好看,可白焰却微微瞪大双眼,满脸都是浓浓的好奇心。
一滴透明的液体从眼角冒出,越来越大,直到如同断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滑落。白焰连忙伸出手指,接住那滴液体。
新鲜的水珠悬浮在白焰的指尖上,温热、晶莹剔透、微咸,又散发着清清淡淡的花香,是风铃草混合着夜茉莉的味道。
白焰还是第一次触碰人的眼泪,竟然并不感到恶心。
他观察着,喃喃道:原来,你叫凌逸轩啊。
吞噬了他的噩梦,白焰吃得饱饱的。
人类总算安静了下来,他舒舒服服地枕在树干上。可不多时,篝火有些熄灭了,他冷了,顺着本能摸到了白焰这边,不知不觉竟想抱住白焰的胳膊。
白焰夜里本来就睡得浅,吓得寒毛直竖,差点抽剑砍人。
没成功,这胆大包天的人类可怜兮兮地抱着胳膊缩成一团。
白焰无奈地加了木柴,让火烧得旺点。
可这人再次袭击。他抓住白焰的袖口,怎么都不松手。
白焰实在困得不行,也就不管他了,径自睡了。
清晨,凌逸轩舒舒服服地醒来,伸了个懒腰。睡得可真好啊!好像还做了一些美梦,虽然已经不记得了……
忽然,他发现自己身边躺着一只小雪豹,毛茸茸的。实在忍不住扑过去揉它的绒毛。
“嗷!”小雪豹被吓了一跳,猛然跳起,粗尾巴直竖。
凌逸轩问:“你怎么变回来了?”
“还不是怪你!又臭又脏的人类!”吼完跑了几步,又回头瞥了某人一眼。
凌逸轩倒完全不在意,自然而然地跟上来:“我可不叫人类。说起来你多大了呀,看豹身也就……十一二岁?”
“愚蠢!豹身可以随意变化,为了节省灵力我才变成幼豹。”
“我明白,因为腿受伤了呀。”凌逸轩说着捉住它不情愿的腿给它擦药,“我今年二十一岁了,你呢?”
“……十五。”
“真是小孩啊!”
“谁……谁小了!”
“乖,叫我弄弦哥哥。”
“恶心!骗子!”
“还没擦完了别跑呀你这小孩!”
此时,晨光熹微,白雾缭绕,凌逸轩才意识到他们已身处神秘的广袤领域:魍魉之森。这里与贫瘠荒芜的死域截然不同,草木茂盛,林海浩瀚,气息湿润,物种丰富。
一路朝东,从浅草步入森林深处,绿草及腰,虫鸣阵阵,有十围之木,根深叶茂,遮天蔽日。淡粉色花烟草绕树攀升,银白色、淡桃色的蓝目菊点缀在郁郁葱葱的草丛中,时不时一只翠鸟展翅飞翔,惊起大片小憩的蓝色燕尾蝶。
森林之中百草丰茂,凌逸轩采集了不少五塔、白青、千红,制成清创药膏。以白焰的信素驱散蚊虫。沿途随手收集干草,在小憩时编织草鞋。
“这些是什么?”凌逸轩指着一小片娇艳欲滴的金色花朵。
“番红。”
“咦,我记得《灵木图》上说番红主要长在你们冰芒啊,怎么在这里也见到了。”
白焰心情好,难得地耐心解释:“番红主要长在昼夜温差大的地方,喜好冰川高原,冰芒主要是紫番红,金番红长在西域,至于为何在这种地方见到,实在奇怪。”
“据说是绝佳药材呢,摘点再说。”凌逸轩摘了好些存在袋中。
过了一会儿,他眼睛又亮了。
“哇,这是什么!”藤蔓上挂着大个大个椭圆状的果实,皮呈墨绿,有毛,树下掉落着烂熟的果实,一只小猴子一边掏其中金色的果肉,一边好奇地望着两个外来人。
凌逸轩摘下一个抱在怀里:“怪沉的,看这形状像瓜,可表面长毛,像……猕猴梨!”
将其劈成两瓣,芬芳的甜味扑鼻而来,果肉呈红黄渐变,十分好看。凌逸轩本来就饿,张口啃了一口,啃完他眼睛都亮了:“白焰!太好吃了!你快尝尝!”
白焰终于钻过来,耳朵晃了晃,舔了一下:“还行。”
一顿狼吞虎咽,凌逸轩的肚皮都鼓了起来,他抬头看坐在草地上舔爪子的白焰,哈哈哈地笑起来:“不是说‘还行’吗,怎么吃得到处都是?你的‘还行’就是‘美味’吧?”
极其注意形象的某雪豹连忙舔了舔嘴巴周围:“到处都是?”
凌逸轩忍不住伸手帮它擦拭下巴,而白焰反应极快,一下子跳开,尾巴直竖:“干什么!”
“我真是怀疑,你到底是雪豹还是白猫呀?”
“你这人类居然敢把尊贵的雪豹比作低级白猫!”
“好啦好啦别生气,带尊贵的雪球大人去洗澡澡。”
“别用这种恶心的语气说话!”
跟着潺潺流水之声,果然寻到一处泉水。周围尽是参天巨树,葱葱绿草,好生美丽。
好几天没沐浴了,凌逸轩迫不及待地脱掉衣衫没入泉中。表层泉水温热,底层微凉,砂石细腻,水草萋萋,丛丛淡紫色的絮状碎花浮在泉水之上,混合在袅绕烟雾中,给山中之泉增添了一丝仙气。
“可舒服了,白焰,快下来!”凌逸轩喊道。
白焰见他竟毫不犹豫脱光了衣服,震惊:“不知羞耻!”
凌逸轩表示理解:“我知道这五国就冰芒最注重礼义廉耻,可这里又不在冰芒!再说你就一只小雪豹害什么羞,快下来!”
白焰蹲在岸边用爪子碰了一下水,马上又缩了回去。
凌逸轩忽然明白了:“雪豹怕水?!哈哈哈,所以你不敢下来?”
“……”
凌逸轩捧腹大笑。
忽然,一道白光。凌逸轩的笑戛然而止。
袅绕烟雾中,啪嗒,一人将利剑放在池边。
他取下霜叶银簪,脱下多余衣物叠放好,仅披一雪色薄纱,步入水中。
泉水荡起千层涟漪,荡漾在凌逸轩的身上。
隔着重重白雾,他倨傲地朝凌逸轩抬起下颌:“谁说我怕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