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焰拔剑,而黑鸟并没有离开的迹象,它们只是安静地望着两人。凌逸轩站在屏障边缘,仰头观望,果然有好些黑鸟正在撞击屏障,一次又一次。撞得过狠了,就垂直坠下,在草丛中抽搐了一阵,不动了。可稍过片刻,它们又重新抖动着站起来,舔*舐伤口,再次飞起。
它们想进入桃源。
虽毫无生命的气息,寻迹犬却在它们身上嗅到了尸骨之味。
“献祭?”凌逸轩道。
献祭不算什么高深之法,在人将死未死之时,将身体献给“神明”,此神明往往是世间野物百怪。人一旦死去,“神明”就会吞噬他,他献祭了身体,而灵魂得以在“神明”体内留存。
难道,吴箫的妹妹吴笙在绝望之际,将自己献祭给了吞噬自己血肉的饿鸟,从而将饿鸟当做自己灵魂的容器?
吴箫拂屏而出,凌逸轩问:“你看这些飞鸟,有熟悉的感觉吗?”
几只黑鸟落在他的肩膀上,任他轻捋胸脯的绒毛:“常喂喂它们,也算是熟悉的朋友了。”
“为何不让它们进去?”凌逸轩瞥了一眼屏障。
“飞禽鸟兽若闯入桃源,会被幻境迷惑,找不到出去的路,被活活饿死。”
“你和令妹有信物吗?”
“有,但已经丢了。”他很沮丧。
“你们少时如何相处?”
吴箫微笑道:“我们是孪生兄妹,关系极好,很少吵架。我白日里去私塾学医,她去碧塘采莲捉鱼,傍晚相聚。无论她身在何方,我一唤她,她很快就会回来。”
“你是怎么唤她的?”
“吹笙。只要我一吹,往往一个曲目都没吹完,她就蹦蹦跳跳地回来了。呵,我现在都还记得她身穿橙色长裙的模样,衣襟飘飘,似乎浑身都发着橙光。”
凌逸轩双眼一亮:“现在可否吹笙试试?”
“我早已不吹了。”
“为何?”
吴箫表情阴郁,有些颓然地坐在大石上:“我曾吹笙以求风调雨顺,却年年洪灾;我以笙求父亲健康长寿,他被乱箭射死;我以笙求家妹平平安安,她被流放,连尸骨都找不到!”
“既然已经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试试也没差吧。”白焰道。
他转念一想,叹了一口气:“是啊,没什么可怕的了。”
吴箫取笙吹奏。
缥缈、清朗的笙音流溢而出,音节疏,音律简洁又绵长。
死域冷风四起,上千风铃随风晃动,笙音犹如呼唤,颤动着,呐喊着,寂寥又绝望。
黑鸟似乎被什么刺激了,展翅低飞,连连高鸣。
笙音戛然而止,吴箫垂头落泪:“我吹不下去!一吹就想起她……可是她死了……我找不到她了!!”
凌逸轩却仰望着天空,道:“你找到她了。”
吴箫随着他的视线仰头,竟见这上百黑鸟逐渐蜕变成了橙鸟——橙羽,胸脯绒毛呈金色,乌喙,长尾,鸣叫清脆似笙。
“丹曦!”吴箫惊叹,“是丹曦!笙儿最喜欢的鸟!我怎么这么傻,她说过,如果她能变成一种动物,她想变成丹曦——丹曦是最靠近太阳的鸟,是最热爱光明的鸟,它们直冲光明飞去,再热再可怕都不怕,最终,它们感动苍天,成为神鸟……”
“丹曦是?”从未听说过这种鸟。
“那是她自己创造出来了,她画了各种各样橙色的鸟,取名为丹曦。丹曦是红日的意思,朝着太阳飞翔的鸟。”
“令妹是否会一些法术?”凌逸轩问。
“……她的确会一些,还说要给我算命。”
“那就没错了。令妹自知无法存活,便献祭于饿鸟。但在献祭的同时,也设下一符咒,一旦听到你的笙,鸟体内的符咒就会生效,幻化成她理想的形象。”
“她知道我会来找她,她以为我会马上吹笙,可是我……”
凌逸轩:“可无论是丑陋的黑鸟,还是美丽的丹曦,都是她。她一直想进入你的桃源,告诉你她是谁,可是她进不去,所以就不断撞屏障。”
白焰:“黑鸟已是死物,但依然能体验死亡的痛苦。不断撞屏障的鸟,死去又重来,不断往复。”
吴箫恍然大悟,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笙儿!对不起笙儿!哥哥太傻了!原来你一直都在看着我!一直看着我!看着我来找你……看着我找不到你……制作一个又一个你,制作了整个桃源!可是你居然进不去……你看了傻哥哥整整七年!”
“不止七年……对不起,都是哥哥害的,哥哥不该离开你和爹,哥哥应该一直保护你,明明哥哥说过的……等挣了钱,带你和爹去最美的地方安家……没有人再来讨债……没有人再欺负我们……”
“笙儿!对不起笙儿!!我对不起你们……”
美丽的橙色鸟儿扑腾着翅膀降落在他的身上,他的身边,轻轻蹭着他,似乎在安慰他。
白焰提醒道:“何不请魂,听听她留给你的话。”
有骨则能请魂,清魂则安;恶魂则镇。魂或现形,或现声,随缘而定。每个魂灵只能请一次。而若魂魄已喝孟婆汤,转世投胎,则无法请来。
吴箫懂请魂之术,只见他怀抱一只丹曦,以凝聚内力之手在空中书写“请魂”二字,最终将指尖印在丹曦的额心,口中默念妹妹的名字。
【哥哥!】银铃般的少女声音。
他听到了,眼睛通红:“笙儿!笙儿!”
【哥哥,对不起,我没有好好保护父亲,对不起,不能和你一起实现愿望了!】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只要你一吹笙,我就会化为丹曦,我会一直陪伴着你。】
【不要伤心了,好好活下去吧。活下去,实现我们的愿望。】
【哥哥,我爱你。】
声音消失了,吴箫又是哭又是笑,说着:“她还在我的身边,果然,她不会离开我的!笙儿会永远陪伴着我!”
白焰要说什么,被凌逸轩阻止了。
“没错,她会永远陪着你的。”凌逸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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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约定,吴箫带两人顺利通过落剑阵,引路傀儡之森。他留下了名字“笙箫”和他自己的血液,以后听从凌逸轩的召唤。
夕阳西下,玫瑰色天空中,吴箫吹笙,丹曦在他周围起舞。
凌逸轩远远望着他们,似乎看到了听笙而舞的少女。她一袭橙色的纱裙,一蹦一跳地蹦入哥哥的怀里,笑声犹如银铃,笑靥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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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白焰问:“你为什么不让我告诉他?”
凌逸轩道:“你是想告诉他,丹曦体内已经没有她妹妹的魂魄了,丹曦仅仅是一种幻象?没错,能够请魂,就说明她妹妹的魂魄早已不在凡间。他再也找不到了。”
凌逸轩顿了顿,又继续说:“可是,你又如何解释‘鸟撞屏障’这一现象?它们如此依赖他,如何解释?她对他的思念已经形成了一种执念,或者说,本能。”
“……”
“而吴箫又何尝不是呢?”凌逸轩苦涩地笑。
“他早就死了。”
“没错,他很早就死了,他自己都忘记了自己死在何处,他以为自己还活着,他坚持不懈地制造傀儡,创造幻象,却不知道他本身就是幻象。”
白焰嗤道:“为了见到兄长的妹妹献祭肉身,最终还是魂飞魄散;为了复活妹妹的兄长殚精竭虑却只造出一座空城,得到一具空壳,哈,连一具也不算。真的值得吗?”
“那只是我们外人的看法。对彼此的执念让他们活了下来。吴箫死了,吴笙没了,但他们共同的‘笙箫’却活了下来。”
“作为死域的鬼魂?”
“没错。”
“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会形成这么可怕的执念?”白焰蹙眉。
“因为,爱吧。”凌逸轩望着最后一缕阳光,缓缓道。
“爱?”这个词对于白焰而言还相当陌生。
他确实听到吴笙最后对吴箫说“我爱你,哥哥”,但他不明白‘爱’是什么意思。
凌逸轩想起了自己的朋友、家人,想起了曾经快乐又惬意的生活。
他缓缓道:“还记得吴箫听到傀儡妹妹叫他哥哥的笑容吗?哪怕仅仅只是傀儡毫无音调的声音,他笑得那么纯粹。内心有爱,才会笑成那样,发自内心的笑。”
说着,他瞥了面无表情的白焰一眼:“又是一个不知道如何笑的家伙。”
接着他诧异自己说出“又”这个字眼,直到现在居然还老想着那个人。
白焰却道:“你不也不知如何笑?”
凌逸轩笑嘻嘻地说:“我天天都在笑好不好?”
白焰嘲讽:“虚伪的假笑。”
凌逸轩一愣,揉了揉脸,自言自语:“是啊……这脸都僵了。我大概……是忘记了该如何笑了吧。”
忽然,听到狗吠。
“汪汪!汪汪!殿下!野鸡!本犬要肥肥的野鸡!”
凌逸轩者这才意识到自己把寻迹犬忘得干干净净。
没了吞灵锁,哪怕他灵力低微,逮一只野鸡还是易如反掌。
不多时,他们已经坐在魍魉之森高大的树下,燃着篝火,啃着烤鸡。
凌逸轩递给白焰一块鸡腿:“上次你都浪费了,这次不会也不吃吧?”
“大仙不吃本犬吃!”寻迹犬流着口水。
凌逸轩拍拍它:“得了得了,大半都是你吃的,白焰一口都还没吃呢!”
白焰勉为其难地接住了,观察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凌逸轩:“我都在怀疑你到底是不是雪豹了。”
“我不吃脏东西。”
“哪儿的东西干净呢?”
“冰芒。”你的梦也算干净。
吃饱喝足,凌逸轩靠在树干上,安静地凝视着篝火。还有一件事,他并没有告诉白焰,他对寻迹犬事实上下达了双重命令:一,寻找皇姐的尸骨。二,才是找吴笙的。
如若他发现,吴箫肆意使用了皇姐的尸骨,恐怕他不仅不会帮他,还会杀他。如果他自己没有杀他的力量,他会利用白焰的力量。
没错,他虚伪,他不知道该如何笑了,也不知道该如何信任别人了。
好在吴箫没碰皇姐的尸骨。
闭目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事,还有一个疑点实在让他不得不张口询问:
“白焰,你为何救我?”隔着篝火,他问。他被吴箫困在幻境时,听到有人呼喊他的声音,在关键时刻被白焰救出。
“因为我对你感兴趣。”白焰说。
火焰燃烧着,噼里啪啦。凌逸轩微微垂眼,眼中泛着火焰的红。
他微微歪头,轻声道:“那就是说,不感兴趣的话,就不会救我了。”还会杀我。
就像前些天,故意把我暴露在危险之中一样。
哪怕跪地求你,你也不会救我。
“废话。”白焰毫不犹豫地回答。
凌逸轩却放心了,他打了个哈欠,道:“那至少我还能活一段时间了,睡了。”
夜深了,圆月高挂。
凌逸轩睡着了。
一只黑鸟安安静静地站在树枝上,微微扑腾了几下翅膀,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