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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陈筮既不为秦,也不为晋,但还是有立场的,以第三者的身份出来客观地评论一些事是一回事,要他为当前的局势找到一条出路又是一回事。他总归是站在秦人的立场上说话,要他说出能让魏国获利,秦人不利的策略,大约是不可能的。这只能靠魏国人自己来寻找。
信陵君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感觉很充实,他毕竟从这位博学的长者那里学习到不少很实用的知识,有些甚至是爆炸性的…… 想通了这一层,信陵君索性放下心结,与陈筮海阔天空地交谈起来。陈筮学问既富,见识亦广,而且有着外交家才有的耐心和口才,以及洞察对方内心的观察力,自然令信陵君受益匪浅。 小船渐行至郑,前面的人烟也渐渐稠密。岸边也出现一条小船,曾季把小船靠到那条船边,陈筮道:“臣与公子相会,未欲人知。只此别过。”船上也不好多行礼,两人只拱手相辞。两条船靠在一起,陈筮迈过去,那边的船夫接过,继续向下游郑城而去。曾季则掉头往回划。因为是逆水,曾季没有来时那么轻松,而是站在船尾,不住地摇橹。张辄走到他跟前坐下,道:“兄有言但说,奈何相欺耶?”
曾季笑道:“弟何欺也?”
张辄道:“本不与陈公会于巴氏车行,乃会于溱上,是耶?否耶?”
曾季笑道:“若言与公子会于溱上,兄其十舟相随乎?”
张辄道:“奈何陈公心疑至此耶?澹然一会,如风静水清,不亦可乎?”
曾季道:“兄知天下,几人欲取陈公之首乎?兄知斩陈公之首,可致大富贵乎?陈公一出,天下瞩望。若今日会于公子,公子明日即难保性命,兄其有哉!”
张辄闻言心既大惊,又似不信,道:“何谓也?”
曾季道:“陈公任天下之重,一言兴邦,一言丧邦。但出一言,天下无不屏息凝神,盖安危所系也。”
信陵君于舱中作礼道:“弟荷曾兄之恩德,得见陈公,无以为报。愿兄常在左近,早晚请教,敢问兄意。”
曾季道:“兄相召唤,弟不敢辞。惟弟受陈公之厚遇,誓以相随,不敢别也。俟弟报陈公恩尽,乃敢效力于兄也!”
信陵君道:“虽不得早晚请教,愿兄有睱即归,以慰渴思!”
曾季道:“公子在府,戍卫森严,焉敢访也。”
张辄从贴身处解下腰牌,交给曾季道:“兄可持此腰牌,进出府间,定无碍也。”
曾季收便敛了笑容,改容敬礼道:“微庶岂敢!”
信陵君于舱中伏地礼敬道:“先生之寄,知我腹心。愿兄收讫,过府无碍。”
曾季把腰牌很郑重地挂在短裙的腰带上,贴身而藏,道:“若他人得此牌,必已取曾某之首矣。”
信陵君道:“早晚相望,愿兄早归。”
曾季望了望天色,道:“时近晡,公子之众望公子恐焦躁矣。”
加快了摇橹的速度,小船飞一般直向上游而去。
信陵君把剑从舱内取出,交还给张辄。张辄挂剑于腰,戏道:“若吾一剑斩陈公首,曾兄当若何?”曾季撇撇嘴,不屑道:“若兄右手至腰,不及于剑,身必入水。——以吾篙为无物乎?”
张辄笑着拱拱手,看那神情,颇有不信。
正摇橹间,突然岸上传来呼喊:“至矣,至矣!”忽然水草丛中,窜出来一大群人,全是信陵君的门客,为首的竟然是仲岳先生。
曾季放下橹,举起篙,把船撑到岸边,一众人等连忙把信陵君接到岸上。张辄一跃想跳上岸,只觉腰中一紧,竹篙已经顶在腰间,力量轻送,自己就飞起来,跌进水中,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曾季哈哈大笑,把船撑离岸边,顺水而下。一些门客下水想追,张辄大叫道:“不得无礼!”制止住他们。自己在一众门客的搀扶下,从浅水边站起,顾不得泥水淋漓,高声叫道:“必与兄再决雌雄!”
远处只有曾季哈哈的笑声。
仲岳先生始终站在信陵君身边,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见到这边的情况,也只是眼角一挑,倒是信陵君惊得叫出声来。待张辄阻止了门客们的追赶,仲岳先生问信陵君道:“此则曾兄乎?”信陵君道:“然也!”
仲岳先生赞道:“真英雄也!”
信陵君道:“先生何以至此?”
仲岳先生道:“臣见车行诸先生归,得闻其状,情知有变,乃与诸先生同返车行,告以车往西南而行。臣等乃循车辙一路追踪至此,见车高束于树下,树干有字,道‘晡即归’,乃信为陈公所携去。遂与诸先生四散等待。至晡时,君果归矣。”
张辄这一跤,不仅全身衣裳全都湿透,扎在带上的两双履袜也全都湿得不能穿了。回到岸上,有门客要把自己的履袜给信陵君穿上,信陵君不肯,道:“孤车行,无履亦可。先生足奔,焉得无履!”
张辄把衣裳脱下来,索性在河水中冲洗冲洗,拧干,再勉强穿上,湿漉漉的,反而更冷了,但也没办法,光着膀子乘车太引人注目。信陵君把自己的皮裘脱下来,给张辄穿上,张辄再辞不许,只得穿了。信陵君、张辄和仲岳先生上了车,张辄让仲岳先生驾车,自己在一旁警戒。 于途,信陵君向仲岳先生简单介绍了今天与陈筮会谈的大致内容。仲岳先生觉得,陈筮所说,除了证实以前了解到的情况,并没有提供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事;如果所谓谋害信陵君的传闻只是秦军“或得十城,或斩首十万”的讹传,那倒让人放心。——这分明只是秦军的威胁,不是准备采取的行动。 张辄突然问道:“若如此,魏相欲吾出,是何计也?”
仲岳先生道:“先生可再言魏相之语。”
张辄道:“臣问曰,华阳攻敌,可乎?魏相曰,华阳犹可攻乎?臣曰,但多方以误之耳。魏相曰,秦若出,则我不出;秦不出,则我出。秦不战则我不战,秦若战则必也杀伤。可乎?”
最后对魏齐建议的转述,张辄尽量学得准确,连表情和语气都模仿出来。
仲岳先生道:”臣意,此但应先生之问也,非利于和议也。若必欲误之、疲之,可出兵,而不与战也。“ 张辄道:“诚若是,则十万首级何以得之?”仲岳先生道:“是则必得十城也。”
张辄道:“战又不胜,攻又不取,何以得十城?”
仲岳先生道:“占启封而不退,可得十城否?启封,魏之腹心,咽喉之所。秦扼魏喉,虽不能断其首,气难平也,早晚必毙。但得秦速退,虽十城何所吝!”
张辄道:“秦入魏腹心,战不胜,攻不取,不宁为患乎?”
仲岳先生道:“所患何来?梁卒不出,韩卒不发,华阳之卒畏而不前,启封之粮绵延不绝,四乡魏民负粮而从。秦人安坐而高卧,何所患也?”
信陵君道:“尤可畏者,秦卒,刑徒也;魏卒,农户也。秦卒之时无限,魏卒惟恐误农时,此强弱不等也。”
张辄道:“若不能胜,则当速和。奈何迟疑不决?”
仲岳先生道:“魏相有言,延之一月,或得一城。故迁延也。”
张辄道:“若秦居启封而无患,奈何延之一月,或得一城?”
仲岳先生道:“曾不闻陈公有言,秦之军粮,尽士力而藏,仅得一月。秦无鼎甑,取粟无所用。秦之糇粮,乃依法焙粟而得,非寻常所能为也。故战止一月,一月则必走。是以期之一月也。”
张辄听了,内心对仲岳先生表示无比佩服:自己听了陈筮的讲述,虽然记得,却不知实意,哪里像仲岳先生,能够从话里听出话来。 信陵君道:“吾观晋大夫之状,亦欲坚持,不便出战。此议可决,一月之内,若无他故,坚持不战!”
进入华阳城后,张辄可能因为落水着凉,第二天发起热来,每天的军事例会也不能去了,只能委托三司和梁尉公子代劳。仲岳先生诊看过,命弟子从房前屋后拔些新嫩的荆芥,专门升火为张辄煮了一罐荆芥粥,让张辄喝下,嘱他安心睡觉,发一发汗就好。睡了一觉,出了一身汗,热似乎退了些。仲岳先生又端来一碗荆芥粥,让张辄喝下。荆芥这东西,闻起来很香,但口味并不好,所以虽然混在粥里,张辄还是喝得呲牙咧嘴。信陵君过来探望了一阵,说军中无事,嘱他好自休息。 由于营中只有日常工作,交给主司处理即可。信陵君和仲岳先生专门跑了伤营一趟。伤营安在院子里,并没有挖地穴。多数人伤口已经愈合回营了,剩下的都是伤口溃烂化浓,愈合不良的,有的已经发起热来,治疗起来十分棘手。 信陵君一一查看了伤员的伤口,说些安慰鼓励的话,让伤员们十分感动。周围的野菊花都已经采尽了,现在是根据另外医生的药方,用芦苇根煎汤,外洗内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