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安十三街依着姓氏排,赵字皇姓独占宝俞庆丰两条主街,靖安王赵德的府邸落在两街交口,从街头到街尾无一不是王府的产业,做的都是最赚银子的行当,每月流水胜过任意一处下县大半年收入,吃尽淮水道上的红利。作为新朝为数不多的皇亲国戚,赵德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之句话读了个通透,尽管朝中那些看不惯其行事作风的大人们几番进言,奈何当今圣上就剩这么一个兄弟,说破嘴皮子也就换来一句再议,再议。以至于在汴安城里,你有钱有权未必就能让人高看一眼,可你要说在宝俞和庆丰两条街上有间铺子,哪怕只剩块门板,甭管是权是贵,都要将你当做上宾供着,单凭这块门板,少不得吃喝一辈子。可最给人乐道的便是在宝俞街上有这么一处百十亩地大的园子,高挂匾额,上写“柳下”二字,占着最繁华的地段,却做着第九流的营生,杂耍唱戏,但凡有些本事的人都可以入园讨份生计,比街上卖艺的江湖人还要杂乱。而那园子的主人好似天生跟钱有仇,又或是全然没有经商头脑,懒散时索性关了大门,十天半拉月不做生意,气的多少商贾大佬捶胸顿足咒骂这孙子占着茅坑不拉屎。那梨园的主人姓张,名叫张瑾,其父在前朝是跟皇家沾亲的权贵,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前朝盛德皇帝退位,新帝赵曦登基,张家没了往日荣光,好在祖上出过圣人,得了陛下敕令,不曾刁难,只不过老爷子心中郁闷,没两年就过世了,只给独子留下这处产业。今日柳下园照旧冷清,只有一老者匆忙趟过前院入到正厅里,人还未至,声音已然先于开门声传进屋内。“当家的,出事了。”
而见正厅端坐一人,眉眼如星,面容俊朗,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手中正把玩着前些日子从尚阳镇淘换来的稀罕物件,前朝官窑烧出来的上品瓷器,剔透玲珑,别具一格,那人正是张瑾,如此年轻的模样,被人称呼一声当家的,着实有些格格不入。只是可莫小瞧了他,十五岁接手家业,时至今日,长袖善舞不去谬赞,但没有些城府手段,早就给汴安城中的虎豹豺狼吃的骨头都不剩,抬手将身旁一杯萃茶递给眼前老者,开口说道。“缓口气文伯,京都送来的廖山贡茶,三百多年的茶树,一年只产小半饼,托了好些关系,品品。”
老者欲言又止,接过茶一饮而尽,正欲开口,对方却先声问道:“味道如何。”
张瑾满是期许等待着,老者只得忍住心头焦躁,不自禁的答道:“入口虽平淡,却回味甘醇,好茶。”
“你的嘴可是有名的刁,能让你这番评价,总算没糟践银子。”
张瑾呵呵一乐,随后给自己斟上一杯,这才重新捡起话头,不紧不慢的说道:“说吧!出什么事了。”
文伯放下茶杯,沉声说道:“当家的,咱们押的镖被人劫了。”
“咱家几时做起镖局生意了。”
张瑾哼了一声,抬头看向对方,疑惑说道。“前些日子您去尚阳镇的时候,靖安王府来下了一车单子,我原本是不答应的,可当时二公子正好在,被人激了几句就给接下了,我心想也不是什么难事,园中几位师傅也有闲暇,走一趟也无妨,赚笔闲钱,可谁曾想才出了上河,就在下官道四五里的地方出事了。”
老人轻声说道,他口中二公子,名叫张焕生,是张瑾的远房表弟,虽说新朝之下,张瑾这一家幸免于难,一些旁支系可遭了罪,有人便投奔过来。张瑾抖了抖袖口,算默许老者的言语,不紧不慢的说道“做镖局行说老实话,三分靠本事,七分靠面子,园里几位老板身手不错,但毕竟在这条道上没什么经验,咱们也不曾拜会本地帮派,看着是走一遭就能赚钱,其实没那么轻巧,人都没事吧!”
“都只是轻伤。”
“行了,就当是买个教训,送的什么货,按单子折算下价格,赔回去就是。”
虽说张家不比从前,可瘦死的骆驼终归比马大,何况花钱这种事,张瑾向来不在意,端详着手中的瓷器,食指肚顺着官窑瓷的边缘滑过,透着一丝沁凉,玄奇的紧。文伯一副难言模样,字头进进出出两三次,最后还是开口说道:“挂剑山的剑。”
剑字还未落地,向来沉稳的张瑾身子猛地僵硬,两脚打滑从椅子上踉跄而下,老者眼疾手快一手馋住,另一手接住险些就要玉碎的瓷器,身手动作流畅自如,外人看上去只觉得好生舒服,不知其道理,若换个内行人,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门道,是个练家子。张瑾两手摸索撑着椅子站起身来,揉了揉突然发胀的太阳穴,恍惚说道:“没事,脚,脚滑了一下,不是,文伯你刚才说的是挂剑山吗?总不会是送那把神曦吧!”
当年张家老祖以文入圣,赴暗域屠龙,为大顺王朝续命六百年,虽说大顺最终亡于赵曦,可终究是人族自家事,如今奉阳王朝以小神洲门户直面暗域魔怪,小神洲之内多少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少不得一位王朝守门人,习的屠龙术,货卖帝王家。而早在二十年前暗域魔怪曾大举入侵大顺边境,挂剑山连派出十九名剑客下山,以十九人全部陨落的惨痛代价,在国境外留下万具魔怪尸体,堆积如山,阴森雾气常年不散,尸山上倒插着一十九把宝剑震慑此地恶灵永无超生,那些大难不死的魔怪只怕梦里都是剑吟声。那一战,挂剑山用一场豪赌,耗尽底蕴,换来登堂入室,下山而近朝堂。从此挂剑山的地位水涨船高,即便改朝换代,仍旧是不可忽视的存在。新朝初立,因无圣人护国,神武帝赵曦不得不借助山上宗门势力以镇国运,其中自然少不了挂剑山,当年为祝贺少庄主谢神夕诞辰,挂剑山取材太古神犀角加以精铁打造出一把名剑,无论工匠技艺,还是材料,都是挂剑山呕心之作。神武帝知晓后,亲自为那把剑赐名,从自己和谢神夕的名字中各取一字,名为神曦,神字在前,足见其心意。在谢神夕成年之后,凭此剑连败各大剑宗圣地,被赵曦赞誉少年剑神,俨然视作奉明王朝的守门人,所以他的佩剑,当真就和大潮城那张最高桌案上摆着的那枚玉玺一样,非得惹来天怒不可。“那到不是,只是把寻常宝剑。”
“呜呼,老天庇佑,先祖庇佑。”
双手合十的张瑾朝着漫天诸佛的方位一一敬拜,顾不得细品,将手边的萃茶猛地灌下,此刻再香醇的佳茗,都让他忍不住破口大骂,淡出个鸟味来。见此文伯继续开口说道:“剑没丢,只是剑匣上的一只香囊给人抢去了。”
“文伯,老爷子心肺上的毛病多少有你的问题,以后说话挑挑重点,一个香囊而已,我差点得换条裤子。”
张瑾心有余悸的说道,回过头来想想,若真是那把神曦剑倒省事了,尽管招摇过市,就是胆子窜了天的贼人也不敢打它的主意,毕竟人的脖子,总不会比那些皮糙肉厚的魔怪结实。“恐怕没那么简单,若只是一个普通香囊,二公子也不至于今早被世子殿下请去王府,至此未归,而且......”“你怎么不早说,焕生几时走的。”
张瑾眉头一皱,总算露出焦急神色,没成想只是出了几日远门,家中就多了这些事端,尤其是世子殿下四个字,如芒在背。文伯满脸委屈,那眼睛瞥了瞥桌上还带着茶渍的杯口,嘟嘟囔囔的说道:“走了快两个时辰了,当家的,是你让我喝口茶慢慢说。”
张瑾龇着牙,嗓子眼里噎着什么东西,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一样难受,“这事回头再说,跟我去趟靖安王府。”
“要不要多带些人,我怕王府的大门好进不好出。”
文伯唯恐天下不乱的提醒道。“真要在王府里动起手,一个人与百个人没甚分别。”
张瑾偏过脑袋,面色阴沉的说道。宝俞街这等寸土寸金的地界上占着这么大一处梨园,要说比那些商贾大佬更气的牙根发痒的就莫过于靖安王府里的那位了,这些年少不了明里暗里的试探,想必这一次又是明晃晃的刀剑悬在了柳下园的招牌上。......靖安王府中,仆从簇拥着一位身着华服的贵气男子在庭院中嬉闹,不远处的梁柱上结结实实的捆着一少年,在那人胸前悬挂着一支铜壶,壶口约莫茶杯大小。那贵气男子手持竹箭迈开二十步之外,将竹箭掷出,正好点在瓶耳,箭簇与瓶耳擦除火星,反弹之时打中被困少年脸颊,划开一条血口,身旁零零散散掉落七八支竹箭,脖颈脸颊处伤痕触目,鲜血结痂,少年吃痛的紧咬牙关,愣是一声不吭。“只差一点就中了,殿下。”
身旁满脸谄媚的仆从赶忙从箭袋中抽出一支箭毕恭毕敬的递上前去。贵气男子接过箭,一脚踢在对方胸口骂道:“狗奴才,你懂什么,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一箭我要刺他的左眼。”
被踢了一脚的仆从匍匐在地上,不敢抬头,连连说道:“殿下教训的是。”
男子缓缓将手中的箭对准少年的左眼,那些仆从如同打了鸡血般兴奋欢呼,眼中的欢愉都在期待着接下来这场大戏,全无半点怜悯之情,口中大叫着,“中,中,中。”
就在这时,奄奄一息的少年突然神色大振,只听见府门外,一道清冽的嗓音。“呦,世子殿下今日好雅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