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连老天爷都在跟张瑾作对,才走了没几时,天空就阴沉起来,像是孩童的脸,憋满了委屈,双眼婆娑,就等着一个宣泄口,只听得一声惊雷炸响,泪水彻底受不住,倾盆而下。好在几人寻到一处崖洞,这才免去被淋成落汤鸡的境地,庆丰言默默升起一团炭火,而这一路走来钟海好似被对方传染了一样,开口极少,张瑾看在眼中,总算没有白费一番口舌。说到底,他对于钟海和庆丰言心中存着一丝亏欠,这一路明面上是护送假子琉璃前往北定边军,但如对方两个心明眼亮的老江湖早就看出,这背地里靖安王世子的不耻手段,说明绝不是那么简单,可即便是如此,仍然没能将这段路程看的通透。当然若是连他们都看懂了这其中真正的玄机,那张瑾就离死不远了,所以无论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还是当初一时兴起收留两人的滴水恩,来换这一路拿命来还的涌泉报,张瑾都不好用来劝服自己,谁让祖上出的是一位最讲道理的儒家圣人,老爷子更是喜欢拿圣贤书来磨人。为求心安,他愿意给庆丰言看一看精金傀甲,甚至哪怕对方能够活着走过淮水,日后他还是会去公孙家走一遭,在那面机关墙上刻上对方的名字,纵然不能寻到一个中正位置,只在边边角角也好,可莫要小看只是在一面墙上刻下名字,其价值丝毫不比能够研究精金傀甲来的差,冥冥之中是能够与机关术的正统大道扯上莫大关系,是多少能工巧匠求都求不来的大造化。而给钟海的同样是对方最想要的,只可惜对方不像庆丰言那般心无杂念,不过后者说得好听叫执着,其实就连张瑾都觉得庆丰言是个榆木脑袋,早先还在他思考要如何让对方相信自己真的可以借来精金傀甲时,对方就已经答应了,这一点钟海是绝对做不到的。“当家的,那个张大生太可恶了,原来早就做了坏事,亏我还跟他说过几句话,呸呸呸,真是脏了我的嘴。”
总算理清楚来龙去脉的王澈自言自语着,竟然有一种受到欺骗的气恼。“王澈,话不能这么说,对你我而言,张大生的确是个罪人,可对于靖安世子,那可是大大的忠仆,在柳下园隐忍了这么久,不说其他,能力还是不错。”
张瑾捅咕着炭火,笑着说道。不明所以的王澈听不出对方究竟在打什么机锋,可还是摸着下巴努力思考着,然后开口道:“当家的,你是想告诉我看人都是两面的,有好有坏,关键在于你怎么看,对吗?”
“啪。”
张瑾抬手一巴掌打在对方脑门上,气笑道:“对个屁,我是想告诉你,就算他对靖安世子再如何忠心,这次也都是死路一条,尤其是敢把主意打到我身上的,用靖安王府的刀杀人,可是要比我自己动手有趣的多。”
“那张大生一门心思的讨好赵庆,到头来还不是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你猜猜当他知道这下场时是怎样一个神情,只怕是精彩的很,死不瞑目就该是这种。”
张瑾越说越开怀,端起手旁半截柱子做的茶杯,无茶色,更无茶香,因为本就是一杯清水,可此刻却喝出如同那些茶艺人茶具齐全,再加几番规矩之后的佳品味道。“哦,原来如此,就好像有个说书先生讲过的.......”王澈记忆中断,欲言又止,而后突然说道,“男女之事,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万般好,最后还是被无情抛弃。”
一口水还没吞咽下去的张瑾直接喷了对方满脸,喃喃自语道:“屁大的小子,懂什么男女之事,像,那里像了。”
王澈抬手擦去脸上的水,仍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说道:“当家的你放心,就算你以后也要一脚踢开我,我也不会怪你,只要你吩咐我都会用尽全力去做。”
张瑾摸出一根手帕递过去,可对方根本不接,抬起袖子在脸上摸了两下,“用不着当家的,这帕子应该贵的很,我看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们都用的可小气了,就拿手指抻着一点点擦,像是生怕用坏了一样,我没那么耐心,这样多干净利索。”
张瑾不知道该如何跟对方去解释这所谓的小气其实是那大家闺秀的举止优雅,他原本是想跟对方说一句话的,可被天南海北的两句胡闹言语给搅扰的全然没了气氛,但这句话实在太重要,如果说他张瑾给钟海和庆丰言的东西都是价值连城,那么这句话对于王澈而言,绝不是银钱可以衡量的。“王澈,你来柳下园多久了。”
“再下一场大雪就三年了,当家的。”
王澈用他独特的计算方式说道。“有没有想过以后离开柳下园,去做别的事,或者这次回到老家那边,看看还有没有亲戚什么的,然后娶妻生子,去过想过的日子。”
“当家的,你是要赶我走吗?那把剑真不是我故意弄坏的,我也是情急才扔出去的,真不能怪我,钟海,都怪你,你赔我剑,要不当家的你从我月钱里面扣吧!不,从他月钱里扣,可千万别赶我走。”
王澈手足无措的说道。被叫到名字的钟海干脆把脸扭到崖洞外面,看着连绵雨势,充耳不闻。张瑾赶忙说道:“不是要赶你走,只是说你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我身边。”
“那有啥,我愿意,只要当家的你不赶我,不对,就算赶我走,我就是赖也要赖在你身边。”
王澈神情坚定的说道。长叹一口气的张瑾从铁箱里摸出一副文房四宝来,开口说道:“你之前不是一直嚷嚷着想学认字吗?就从今天开始好了。”
“嘿嘿,以前就是一说一乐,这次可不一样了,一本小字帖就把那个短命的家伙制的服服帖帖的,等我以后学会写字,看谁不顺眼就拿字砸他。”
少年眼睛弯成两弯月牙,摩拳擦掌的跃跃欲试。张瑾研得了墨,掭饱了笔,拿出一本空白折子,提笔行书,笔风有些杂糅,既非小神州最通用的纯正小楷,也不似那飘逸草书,似乎还带着些篆刻石雕的独特腕力。相较于书法大师的行云流水,张瑾却是写的断断续续,甚至有的字都要停下两三次才能写完,好似费了好大的心力,但却丝毫不影响字体美感,墨迹均匀,仿佛他并非在写,而是在一块碑文上临摹,似像非像,说不出名堂,只是好看的紧。砚台中的墨水不多不少,直到最后一个字写完,那杆上好的紫毫已是毛尖枯乱无序,连带着整支笔都夹带着一丝腐朽意味,被张瑾悄悄收入袖中。王澈看的眼睛都直了,原来写出来的字竟然能跟画一样好看,甚至还要好看,只是那张字帖上的字他零零散散只认得个别,人什么,天什么地什么。于是骚着脑袋羞愧问道:“当家的,这句话怎么读啊!是啥意思。”
“你暂时不用去管它怎么读,是什么意思,每日多看上几遍,写上几遍,等写多了自然就懂了。”
在写完这些字后,张瑾明显有些疲累,或许这张字帖上的八个字比不得那张秦家训诫贴中的字词霸道,可殊途同归,写出来是一回事,他读出来是另一回事,读与王澈听更是另另外的一回事,何况以王澈此刻的境界和心境,醍醐灌顶绝非好事,细水方能长流。之后张瑾开始闭目养神,而王澈也自顾自的开始临摹起字帖上的字,随着他手指的滑动,似乎有一股不可名状的气息在崖洞之中起伏,可这股气息太过微弱,微弱到即便是中三品的高手也未必能够察觉到,得要上三品宗师才能感觉一些蛛丝马迹来,可若是换来一位入境仙人,那么这有如蛛丝的痕迹在他眼中,便是一条直通苍穹的长河,而且境界越高,河水越发涛涛。张瑾就坐在那条天河源头,河道隐约分出三支溪流,其中一支最粗最长,也最为笔直,说不得日后有望自成江河,一支蜿蜒曲折,但前路宽广,百川终入海,最后一支仅剩下干涸的水床,只是时不时会沽出一两缕微弱水泉。只可惜此崖洞中的三人无一人知晓,一个看天看雨,一个看地看火,另一个看书看字,不亦乐乎。雨足足下了一整日,好在有避雨的野禽冒失的闯进崖洞里,也就顺势入了几人的五脏庙,尝过王澈的手艺后,张瑾越发怀念那两个厨子,早知道应该带在身边,不说能变出花来,总归不会糟践难得的野味。可惜在这深山老林中,有钱也无处花,手指敲打着那尊装着一百二十万两银票的木盒,张瑾开始鬼念鬼念道:“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猪,卤鸭......”“当家的,你又饿了吗?”
王澈小声问道。“不饿。”
张瑾不耐烦的抛出两个字。王澈看着没打算停,反而越来越大的雨势,咬牙说道:“我出去抓些野味回来,当家的你等着。”
“算了算了,你不懂。”
张瑾把头一歪,看着地上一块类似焦炭的东西,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