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上,三人走的不算快,钟海反倒没了当初的焦虑,扶着肩膀走在最后,受伤的左臂被王澈简单固定,这个其貌不扬的少年并没有看上去那么蠢憨,与张瑾像不同,一个大智若愚,另一个智近乎妖,妖的让人害怕。王澈把玩着那根漆黑短棒,握在手中带着沁入心神的舒畅感,明明之前在秦嵬手中时还有一尺那么长,此刻被少年握在手心堪堪出头,却是顺手的很。“别只顾着玩耍,这根棒子可是大有来头,只是那秦嵬不懂用法暴殄天物,否则那张书帖还真不一定压的住他,我之所以跟他换两样,其实也存了坏心思,怕他看出来,但那件大青袍子也是不错,可惜残破了,不然拿到百器宗应该能换到一把刃字的快剑。”
张瑾双手揣进袖笼里,没了马车代步,有些费脚,更是心痛那具从尚阳镇淘换回来的前朝茶具,可若是能带走几位中三品练气士那就是大大值当。“记得每天用灵气孕养,一日都不能断,什么时候棍子长到二尺半长,我就教你一套棒法,另外棍子没到一尺之前,切勿用来与人斗狠。”
王澈小鸡啄米的连连点头,视作珍宝的将那根漆黑短棒塞进怀中,忽然察觉到什么,立刻摆出战斗姿态,尽管浑身肌肉已经退去,可依然身姿挺拔,这时一道身影落入场中,王澈看清对方后,转而散去气机,怀揣着宝贝自顾自的蹦跳着。来人正是偃师庆丰言,看了眼手臂缠着绷带的钟海,没有过多惊讶,在张瑾耳边低声说道:“这次靖安王府一共来了六位供奉,领头的是那位鬼面佛车臣子,当时场面有些混乱,似乎重伤一人,死活不知,那车臣子有些望气手段,我不敢靠近,只是远远看着。”
靖安王府十一位供奉,车臣子虽然排在第四位,但在他前面的三位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家伙,比那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还少露面,可以说车臣子就是王府战力明面上的第一人。“只换到一人重伤,还是亏呀!我那套茶具,马车,亏到姥姥家了。”
张瑾揣着手哭天喊地的吝啬模样像极了城门口下那个靠卖自家酿的粮食酒发家的王老汉,常常为了一个铜板能跟对方掰扯大半天的道理,到头来讲到口干舌燥,拿来润嗓子的酒怕是七八个铜板都不止。不过该说不说,那粮食酒的滋味但凡尝过一次,再去喝那些大酒楼酒肆里叫得出名号的好酒,即便号称琼浆玉液的大顺王泉都难以下咽,倒也不是那叫不出名字的粮食酒有多好喝,只是喝过之后再喝其他,都觉得像是喝白水一样,品不出半点滋味,只不过张瑾一次也没尝过。之后庆丰言闷沉着脸不再说话,性子就像他手中的木甲铃人那般,是一块毫无脾气的木头,死寂的让人压抑,偏偏双手过膝的怪诞模样,叫见过他的人都忍不住发笑,但从没见他对谁恼火过,就算被人当面嘲讽身材,也只是抬眼扫过对方就罢了,更别说何时有过欢喜像,仿佛从生下来就是这样不喜不悲的样子。默默退到后面,钟海看着这闷葫芦,心里好似猫抓一样充满好奇。“丰言兄,你当真看到靖安王府的供奉出手了。”
庆丰言点头承认。“想不到会靖安王竟如此大胆,那这一路上的凶险可想而知,仅靠你我二人只怕凶多吉少,为了这点报酬丢了性命,是不是太......”钟海装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其实话里有话。谁知庆丰言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淡然说道:“当家的答应我,只要到了淮水便让我看一次精金傀甲,若是我死了,也会将我的名字刻在公孙一族的机关墙上。”
“精金傀甲!”
钟海瞳孔猛地放大失声道,号称公孙一族机关术之极致,木甲铃人中顶了天的至宝,在整个小神州都是威名远扬的大杀器,曾经公孙家一位大能凭借两具精金傀甲直入暗域王城二十步,横扫那片彼岸天的林山花海。“他要是有精金傀甲还需我们护送,就算是王府那三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供奉加起来也未必敢触这个霉头,这种话也信。”
钟海冷笑着,没有直截了当的将只有傻子才会相信这种鬼话的言语说出口,可对方只是一本正经的直视着他,神色中不带丝毫怀疑,令他不由心头大颤,尤其经过刚才一战,有些失魂落魄的喃喃道:“难不成他真的有。”
庆丰言仍是那副木那面孔,见对方又不说话,钟海皱着眉头小心翼翼的问道:“丰言兄不想知道我与当家的又做了何种交易。”
“不想。”
庆丰言直截了当的吐出两个字。油盐不进的庆丰言,外干内强的王澈,以及神秘莫测的张瑾,四人之中,竟然只有他一个正常人,钟海心里郁闷的很,就在他慌神刹那,走在最前面的张瑾此刻竟与他并列而行。“一个武人,一个手艺人,差距天翻地覆,你牵挂太多,反而做不出取舍,所以有时候想的越多,并不是就对的越多,劝你从现在开始收起心思,对于不好把握的人,我向来是手不留情,其实你这家伙的城府比那些乡野汉子的见识还浅,装出来的心思,一眼就看得出来。”
说罢,张瑾头也不回的继续前行,尽管他说这些话时语气平静,但并不代表他是在说笑,相反这是他最后一次提点钟海,这些经历丰富的老油子胜在见多识广,也败在见识太广,少了真心,如果对方真的坏了规矩,他一定说到做到。被张瑾一语道破的钟海嘴角微颤,突然用受伤的左臂轰击在身旁的树干上,涌遍全身的撕心痛感令他止不住的颤抖,冷汗瞬间布满脸颊,可双眼中的神采却是越发清亮,咬着牙自言自语的惨笑道:“真的有这么不堪吗?”
......此次王府一行的六人中,一失踪,一重伤,当消息传回府邸,靖安世子赵庆脑海嗡鸣,头皮发麻,呆愣了好一阵后才暴跳如雷,抓住报信的小厮砸向那扇百金的翠玉屏风,满地残渣,旁余人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成为迁怒的对象。这已经不是赵庆能够压的下来的事情,很快就传到赵德耳中,后者风风火火的冲到对方住所,二话不说,上来就是一记耳光,打的赵庆口角带血。“混账,你是当老子死了吗?你是有几个胆子敢做这种事。”
赵德破口大骂,仍是不解气,抽剑上前便要斩下,可到底是独子,就在剑锋落下的当口,朝旁侧划转,一名赵庆的贴身仆从捂着喉咙倒地 呻 吟,血溅当场。“定是你们这群狗奴才出的馊主意,来人,都给我拖下去剁碎了喂狗。”
“王爷,饶命啊!”
哀求声在厅堂回荡,一行身着甲胄的卫士毫不留情的将一众扈从拖出门外。随后赵德扔掉手中的剑,一脚踢在对方小腿上,“给我跪下,说,是谁教你的。”
赵德可不相信几个下人就能教唆赵庆做出这种要抄家灭族的蠢事,他只是想杀人罢了,事到如今那个躲在幕后的始作俑者才真正让他忧心不安,究竟是谁派来的,是朝中那几个总跟自己不对付的老不死的,还是那个被陛下扔到淮水道郁郁不得志的年轻郡守,看似是贬谪,可未必没有盯看着自己的意思。“是我。”
只听一道儒雅至极的嗓音从后堂传出,一位衣着素然,举止尤为得体的中年男子缓缓走出,看着好似一头暴怒野兽般的赵德,不卑不亢的整理着衣摆,端坐高堂。“你是何人。”
赵德杀气凛然的说道。“秦先生是从京城来的。”
赵庆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赶忙说道,却被赵德怒声喝道:“闭嘴,滚去外面跪着。”
赵庆从未见过如此生气的父亲,连滚带爬的逃出厅堂,在大院中跪好。中年男子不紧不慢的开口说道:“我只是来自颂文馆的一介书生而已,王爷不必紧张。”
“颂文馆。”
赵德冷笑一声,反而淡定下来,与对方侧视对坐,颂文馆是国子监分出来的一处细枝末节,正如其名,作用不过就是为当朝者歌功颂德,撰写文章。只是当初颂文馆曾给后宫的一位娘娘题过一个字,一个凤字,而那位娘娘从此飞上梧桐枝头成了六宫之主,也就是当今皇后。“所以,这是你家大人的意思,还是大潮城那只凤的意思。”
赵德沉下心思缓声问道。“娘娘只是要永绝后患,可我家大人也背不起这份秋后算账的罪责,这不就上面一张嘴,下面跑断腿,所以王爷可以理解为是我的意思。”
中年男子笑着说道,面对奉阳王朝独一位且凶名赫赫的赵姓王爷,他表现的着实自如。“就凭你。”
赵德嘲笑道,“那只怕你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了,别忘了,这里是淮水道,本王说有就是有,本王说没有那就是没有,何况两枚假子琉璃而已,本王奢侈的起。”
“那是自然,王爷在淮水道的手腕我深信不疑。”
男子认同着继续开口道,“只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身为书生,有两件安身立命的仰仗,一件是在下的这张嘴,另一件则是手中的笔,更何况我可是来自颂文馆的书生。”
最后两个字男子特意加重了语气,落入赵德耳中有如惊雷,“你一定要杀张瑾?”
“不不不,王爷又误会了,我跟他无冤无仇,素未谋面,何来杀意,只是娘娘想他死而已。”
男子笑着说道。“哼,你们这些读书人最爱扣字眼,当了婊 子还要立牌坊,本王对那个多管闲事的娘们儿一样看不上,本王那位哥哥若真想张家绝后有的是手段,岂会留给别人插手,那娘们儿当心玩火自焚。”
赵德语气阴沉的说道。“这就不是我们这些做小的该考虑的事了,如今我与王爷算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王爷也说了这里是淮水道,让一个人消失不会是件难事,那条淮水河地每年多出来的无名尸骨只怕比这座王府里的人还要多。”
赵德双眼眯缝,恨不得将中年男子从里到外看个通透,许久过后闭上眼睛,等到再睁开后竟是一抹难以言状的决然,“此事容本王再考虑几日。”
“自然,不过还请王爷尽早决定,淮水道说小不小,可说大也不大,要是迟了,我会很为难。”
男子带着不加掩盖的威胁口吻,说罢,起身朝屋外走去。“颂文馆中姓秦的我知道有两人,敢问先生的名字是两个字还是三个字。”
赵德突然开口说道。“两个字。”
男子微微一笑,迈步离去。空荡荡的厅堂中赵德独子坐了许久,看了眼跪在庭院中的独子,恨铁不成钢的长叹一声,道:“来人。”
一名身形轻飘的侍者出现在堂中。“把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处理干净。”
“除了秦嵬不知所踪,其余的包括柳下园的那名碟子,都已经闭好了嘴。”
赵德点了点头,“一定要找到秦嵬,不然他妈的裤兜子里抹黄泥,不是屎也是屎。”
......汴安城下,正在给人打酒的王老汉看着一人递来的酒钱,足足十九枚铜板,惊奇嬉笑道。“之前一直都小家子气,抠抠索索最多五枚,这次怎么突然大方起来,十九枚铜板,是要把老汉我的家底都买了去咯。”
旁边买酒的人听不懂他的胡言乱语,笑道:“王老汉,你的酒几时卖的这么便宜,你可是每回都收老子几十个铜板,要不是这酒是我的心头好,每天都得来上两口,才不花这冤枉钱。”
“嘿嘿,那这次不收你钱,酒管够。”
王老汉将酒提子随手一点,对方立刻满面通红,不由自主的痛饮起酒壶中的酒,可那酒壶就如同一汪流水潺潺的泉眼,里面的酒越喝越多,最后竟是从汉子嘴角满溢而出。王老汉呵呵笑着:“可不敢浪费。”
酒提子再一甩,那些洒落酒水受到牵引的化作一道水桥,就像变戏法一样重新落回酒桶中,随后老汉转身收帆,挑起酒桶哼着小曲,而那人就直挺挺的站在原地,只等着老汉身影消失,才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七窍流血,早已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