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憩中醒来的张瑾舒展开腰身,雨势仍未消减,好在庆丰言早先找寻的干木枝足够多,火堆一直不曾断过,不然等到雨水的潮气涌进来,那可有的罪受了。“当家的,不知为何从进入山以来,我这心里始终没着没落的,原本以为是因为秦嵬的缘故,可直到此刻那种莫名的危机感仍是如芒在背,只怕这山里不干净。”
钟海低声说道,在他破境四品之后,此前的积压齐齐反哺,令他的感官变得更加敏锐,外加上本就机敏的性子,隐约察觉到些许异常。就连沉默寡言的庆丰言也认同的点头,张瑾却是早有预料,不以为然的挥手说道:“进屋敲门,入庙拜神,进山前我烧去两张黄纸,够他们吃的了。”
“哦。”
被对方这么一说,钟海才想起早先入山时,对方的确曾烧过两张印有彩云纹路的黄纸,“当家的,莫非这山中真有什么邪祟。”
“一群孤魂野鬼罢了。”
张瑾起身看向洞外,天色愈发阴沉,已是傍晚,掐算着时辰,约莫过去了两三个时辰,王澈却还没回来,眉头不觉微微皱起。转头向庆丰言问道:“可记得一共打了多少次雷声。”
身为偃师的庆丰言对于周遭环境变幻尤为敏感,偃师的手段诀窍在于以假乱真,虚实结合,所以心思最为细腻,尤其天气最影响操控手感,所以无时无刻不在心中推演细节变化。庆丰言不曾多想,便开口说道:“一声都没有。”
“一声都没有,怪了。”
张瑾自言自语着,眉头也越来越紧皱。读出对方心思的钟海自告奋勇道:“不然,我出去寻一下王澈小兄弟。”
张瑾连连摇头,有些懊恼自己的大意,低声说道:“你现在出去寻他,反倒麻烦了,果然水浅王八多,庙小妖风大。”
就在这时,雨幕中出现两道身影,洞内的光亮仿佛黑暗中的指向灯,引得两人朝这边走来,走近时,张瑾才看清是一老一小两个道士。老道士拱手说道:“公子,天色已晚,雨势又大,可否容我师徒两人在此地歇息一晚。”
张瑾抬手将两人请入崖洞内,“道长自便。”
那小道士突然凑到张瑾身旁,那张乖巧可人的小脸直接贴了上来,抬起鼻子拼命的嗅起来,“大哥哥,你身上好香啊!比花还香。”
张瑾赫笑着,自己又不是那闺中少女,那来的香气,抬手轻抚对方头顶,估摸是小道童太过贪玩,不好好打伞,头发已经被雨水打湿。“道长,你这一路可曾见过一个干瘦少年,到我胸口这般高。”
“倒是不曾见到什么少年。”
老道士轻声说道,不过看对方焦急的模样,想到这山中的异样,既然承了对方的恩情,最好是有借有还,对他好,对他的徒儿更好。“夜里山中凶险,公子若有那少年贴身的物件,可让贫道替他算上一算,勉强知个祸福。”
“贴身的物件?”
张瑾摸着下巴,猛地看向角落的大铁箱,赶忙道:“那铁箱他背了一路,道长能算吗?”
“姑且试一试。”
老道士蹲在铁向前仔细打量起来,原本平静的神情忽然变得惊异起来,目光火热,抬手顺着铁箱的边缘轻轻抚过,暗自啧啧称奇,待到身后响起一声咳嗽,才恍然惊醒,惭愧笑道:“贫道这老毛病,看到新奇物件就情不自禁的研究,公子勿怪。”
说罢从怀中摸出一张符纸,钟海斜目瞟了一眼,满是鄙夷,完全是一团皱巴巴的草纸,不说其上的纹理,就是质地都给人一种廉价到擦屁股都嫌粗糙的感觉,比起张瑾入山前烧的两张锦云实在是云泥之别。钟海哑然而笑,再加上两人身上古怪样式的道袍,原来如当家的这般精明的人也有病急乱投医的时候,这家伙分明就是个连面子都舍不得下本钱装一下的江湖骗子,更别说里子了。只见老道士并处两指在符纸上勾画着什么,随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拿着符纸贴着铁箱擦拭起来,那架势可比酒楼擦桌子的小二还要正经。张瑾全程一言不发,目不转睛的看着老道士的滑稽表演,而那个长的女相的小道士更是亲密的挽着张瑾的胳膊,贪婪的嗅着他所谓的比花还香的气味。很快老道士停下动作,指尖顺着升腾的炭火一划,一缕火花被悄无声息的剥离出来点燃符纸,随后又取出一方古砚,将燃烧的灰烬收入其中。“乖徒儿,快来研磨。”
听到师傅的招呼,小道士这才意犹未尽的松开张瑾的胳膊,接过砚台,不加水,不用墨条,随手从地上抄起一根木枝,就听见一阵刺耳的摩擦声,老道士连忙哭丧着脸求饶道:“小祖宗,你轻点。”
就在钟海实在忍不住要拆穿这对师徒时,竟看到那方砚台中的灰烬在小道童的研磨下竟然化作肉眼可见的墨汁,墨香扑鼻。老道以指为笔沾满墨汁在半空中飞快舞动,庆丰言细究着对方的指法,与自己操控机关傀儡的手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以他的眼界仅能看到指法,再想去看墨迹便觉得头昏脑涨,明明半空中什么都没有,可他的识海中早已被无数影像填满,甚至当他想要一一甄别那些影像时,又变的一片朦胧。直到老道士停下所有动作,庆丰言才艰难的吐出一口浊气,张瑾连忙扶住对方,一掌拍打在对方额头,前者原本浑浊的双眼这才重新变得清明。“道不同,无需细究,顺其自然。”
张瑾轻声提醒道,尽管庆丰言从对方手指的痕迹找寻出一丝灵感,可其实天差地别,归其原因在于两者都在各自的大道上,哪怕沿途的风景会有些许相似,但终究也只是相似,照搬不得。“我知道了。”
庆丰言点了点头,在他心中对大道执念太过沉重,不知有多少人讥讽过他,区区三品修为,却整日妄想成就大道,当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你啊!虽说根骨差了些,不过比某些人识货,性子也沉稳,可惜年纪太大了,勉强能收你做个记名弟子。”
老道士傲然的朝着钟海翻了个白眼,若有所指的说道。钟海顿时面色难看起来,好似自己的心里话都给对方看了个明白,却还是厚着脸皮推了一掌庆丰言,阴阳怪气的说道:“庆老弟,还等什么,赶紧拜师啊!”
然后又吃了庆丰言一个白眼,于是乎两头都吃瘪的钟海干脆自顾自冥想调息起来。“多谢道长抬爱,既然道不同,我也没有想推倒重来的打算,就容我一意孤行下去好了。”
也不知是自嘲,还是这些年的积压一同涌上舌尖,庆丰言在说完这句话时,脸颊忍不住的颤抖着。“不错。”
老道士赞许一笑,随后大手一挥从虚无的半空中抓住了什么,贴放在眉心处,口中念念有词,下一刻手掌打开,从中落下一张黄纸。老道将黄纸和砚台收好,轻声道:“福荫繁茂,想必是在何处避雨,无碍。”
“有劳道长了,多谢。”
张瑾恭敬一拜。“本就是公子善举在前,无需言谢。”
老道士开口说着,正如他所说的,一码归一码,如此一来两人各不相欠,他这一派最顾忌于此,也最依附于此。“快,乖徒儿来帮师傅揉揉腰。”
“师傅我忙着呢?”
小道士满口回绝,乐呵呵的盯着张瑾一直看,反倒将张瑾看的不知所措。“哎,养了个白眼狼。”
老道士长叹一声。“大哥哥,我叫徐宝歌,双人徐,宝贝的宝,唱歌的歌,两个人看着多余的宝贝高兴的唱歌,是不是很有深意,你叫什么。”
小道士自来熟的问道,全然不顾自家师傅那双要吃人的眼睛。张瑾尴尬笑着,这解释越听越像两个贼人分赃不均,之后大打出手。抬手在对方掌上写下两个字。“张瑾。”
“笔画真多,又难记又难写。”
小道士砸着嘴说道,“干脆我就叫你阿香好了。”
张瑾听着这个新名字哭笑不得,那有一个大男人叫做阿香的,可架不住对方一遍一遍的叫着,只好硬着头皮应下了。“阿香,你喜不喜欢吃竹笋,可好吃了,无论是炒着吃还是风干之后都特别脆口,我本来带了一小包的,说是每天吃一片,结果第一天就吃完了,下次我请你吃。”
还不等张瑾回答,第二个问题又来了,“阿香,你为什么能长这么高啊!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像你这么高。”
“阿香,你真的好香啊!比炒竹笋还香,师傅说有的污秽之气比花还香,比蜜还甜,但是你肯定不是。”
......小道士似乎根本不在意对方的回答,就是自得其乐的问着,一直问着。张瑾终于忍不住朝老道士求助喊道:“道长。”
老道士充耳不闻,身子一扭,震天的呼噜声便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