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开始吧。”

棋局一开，怯懦的人周遭轻浮的气息瞬间沉静下来。仿佛被洗尽铅华，剔透而锐利。他大而无神的双眼静静地凝视着棋盘,等魔主将十子棋全部落定，他方素手捻起一粒白子轻轻落下。

啪嗒一声轻响，棋子精准地放在天目之上。

魔主眉头诧异一扬，还没说话，对面的瞎子却仿佛猜透他的心思。轻柔的嗓音含着羞赧：“小子下棋已有十三年,小子天生卑贱残缺，肩不能提手不能抗,十多年来除了下棋，一无是处。所以难免对棋熟悉些。棋盘上所有的位置，每个位置落子的声音,小子听声音便能辨别。”

魔主点点头,意识到对面是个瞎子，便又开了口：“知道了,朕不会客气的。”

宫殿之中一时间只剩下棋子落盘的啪嗒声,仿佛喧哗与恐怖的氛围都安静下来。两人面对面坐着，魔主还是头一次见到有凡人坐他对面能如此平和。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青年清瘦的脸颊凹进去，那双无神却流转星光的眼睛微微抬起，似乎疑惑他有何事？

“无事。”魔主沉下脸，继续落子。

少年迎合地笑笑,低头继续。

大殿之中安静得像是无人之地，靠着墙壁守卫宫廷的亲卫面面相觑，彼此扬眉。显然也没料到这最后一个小乞丐居然有这样的胆魄。就连他们,在面对主君之时都忍不住被主君气势所摄。说话做事每每前思后想,无一不是心惊胆战。

舞缠与十六夜对视一眼,懒洋洋地打哈欠，倒也没将这凡人青年放眼里。毕竟这小子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低等种族，身上一丁点儿灵力波动都没有。即便不怀好意，也伤不了魔主分毫。

啪嗒啪嗒的落子声在宫殿之中回荡，青年神情安详，嘴角微微翘起。虽然很细微，但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周身愉悦的气息。

与此同时，他对面持续六天六夜无败绩的魔主眉头却微微蹙起，那双深紫色的竖瞳渐渐凝成一条细线。他死死盯着棋盘，无甚表情的脸上神情冷肃。恐怖的威压不自觉从他身上倾泻出来，一旁优哉游哉守卫的亲卫额头的冷汗一点点爆出来。

他凝神思索之时并未注意到，等试探地落下一子回神，对面的人已经脸色铁青。

魔主大惊，连忙收回威压，对面青年才仿佛活过来一般重重地咳嗽几声，喘气了。他趴伏在地上，瘦弱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那种被扼住喉咙无法动弹的滋味，让这个脆弱的生命差点就这么死去。魔主心中有些懊恼，不由怒道：“哑巴吗！没嘴不会喊？”

青年瘦弱的身体打着颤，重重地喘息了好几下才能发出声音。突然的呵斥让他不知所措，茫然地跪下去。眼睛看不见，脑袋重重磕在了桌角，额头瞬间鼓了个大包。

他好似不知道疼似的，茫然无措地摸索着方向叩首。纤细的身体单薄得像纸，因为激动而脸颊微红，稍稍添了些血色。只是额头的大包显得极为凄惨，嗓音还发着颤：“陛下息怒，请陛下息怒。小子如此卑微低贱之人，能有幸与陛下对弈已经是一生之万幸。如何能在陛下思索之时吵闹？陛下还请放心，别看小子身材瘦弱，其实小子很能抗呢。无论是抗饿抗揍还是抗什么，小子都能扛得住……”

魔主再大的火气被他也给浇灭了。

深紫色的竖瞳俯视着对着柱子跪拜的瞎子杀念，他忽然嗤笑一声：“就你这种菜鸡能抗什么……”

“罢了，朕还没有那般小气，起来吧。”难得有一个能在棋艺上难住他的凡人，魔主对他比他同种脆弱的低等种族族人稍微多些耐心，“你坐好，继续。”

“是。”少年爬起来，手指摸了摸，才意识到自己又跪错方向。

他脸颊瞬间爆红，挠了挠后脑勺，憨憨地笑着又跪坐回原位。

两人继续对弈，彼此都没觉得方才的插曲有多古怪，但一旁将两人对话尽收眼底的亲卫却心中如翻江倒海一般震惊不已。尤其是十六夜，她眼睛瞪得差点出眶，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嘿嘿直笑的低等人畜。

第一局很快就结束了，在瞎眼青年手指中的一枚白子落下，对面神色不形于色的魔主脸一瞬间绷了起来。他这回注意没让威压乱泄，只是盯着棋盘的竖瞳全是震惊与不服。

“……朕，居然输了？”

不可能！

魔主竖瞳飞快地在棋盘上转悠，每一个棋子的位置都精心思索过。每一步他都有考量，但，还是输了！在这个凡人让他十子的基础上，输了？！

“不可能！”王不可能输，诞生以来第一次的败绩，“再来一局！”

枯瘦青年闻言弯了弯嘴角，泛着星光的眼睛已经闭上。他姿容邋遢，但笑容却干净如晨光，“陛下已经很厉害了。天赋异禀呢。小子在初次碰棋之时，连棋子该放哪里都不知道。陛下能布下这等棋局，算是极为少见，不愧是陛下，叫小子望尘莫及……”

“闭嘴，再下一局。”虽然赞美与恭维他根本不在乎，但此时这些话从青年的口中说出来，却是如此的刺耳。魔主并非输不起之人，只是手一挥，“再来一局。”

青年弯着眼角笑得很包容温柔，仿佛没有脾气一般点点头：“是。”

第二句尚未开始之前，青年一只手摸着细腻的棋子笑得很愉悦。他的愉悦是肉眼可见的，哪怕再无心也能清楚地感受出来。

他一面笑一边一粒一粒将棋子放回棋瓮，高兴之余难免话多：“小子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像陛下这般聪颖之人了。下棋是一件枯燥的事，很多人只是会，却不会太往棋艺上钻。小子因为天生残疾，一无所长，只有下棋多赢得赏金才能报答父母，一直以来都很努力修习棋艺……”

啪嗒啪嗒的棋子砸落的声音，混合着他温和的嗓音有一种别样的安宁味道：“小子愚钝，半点不及陛下聪慧。不过才短短几日，陛下就有如此的水准，当真是厉害。”

第二局还是让十子，然而这一次，落败得比第一次更快。

当那纤细的手指捏着棋子封死了他的生路之后，他看着棋局许久，才终于正视起眼前这个青年。

青年逆着光，光晕照着他的背后，为他整个人笼上了一层稀薄的光晕。明明衣衫褴褛，头发也污糟得未曾好好梳洗。偏偏如此邋遢的面容下有这样稳健的棋艺。

魔主蛇一般的竖瞳颤了颤，细爪一般的手指啪地一下捏碎了手中棋子：“朕……输了。”

对面青年弯着眼角，温和地笑着。

“再来一局。”

“是，”青年目光空洞而幽远，明明看不见却努力地想要看，“这次，小子让陛下十五子吧。”

一声落下，魔主还未怒。一旁的亲卫却率先怒了，一声厉喝：“庶子而敢！居然敢羞辱他们魔主大人！”

这人活腻了！

温和笑着的青年脸刷地一白，骤然就跪下去。他这次倒是换了个方向，但仓促之间，额角还是蹭到了桌拐。明明不锋利的拐角，却偏偏蹭掉了他脸颊一大片皮。他慌忙地叩首下去，颤颤巍巍地请罪：“小子有罪，大人息怒！小子不是，小子并非那个意思，小子……”

啪地一声巨响，魔主的蝎尾骤然一击，击碎了身后的石柱：“闭嘴！”

竖瞳一瞬间凝成细线，魔主强势的气势骤然袭向一旁的亲卫，他缓缓站起身。身边的碎石崩塌，砂石飞溅，四分五裂。魔主俯视着瞬间跪下去的两名亲卫，冷冽的嗓音道：“谁允许你当着朕的面放肆！”

两人脸色一白，十六夜慌道：“陛下，这人畜胆大妄为，居然敢这样戏弄于我主……”

“滚出去！”

十六夜喉咙一滞，瞳孔剧颤地仰脸看着君主。

“看在你侍奉精心的份上，朕没有取你的性命。”魔主深紫色的眼睛里不含一丝情谊，冷漠而无畏，“朕的事，轮不到你插嘴。”

趴伏在地的两名亲卫心惊胆战，一动不动地跪了许久后，才忙不迭地退出大殿。

一旁跪在软垫上不知发生何事的瞎眼青年不知所措，碎石噼里啪啦地砸下来，些许两块崩过来蹭破了他的脸颊。魔主到嘴边的讥笑一滞，冷着脸又坐回去：“坐好，再来。”

茫然的青年不懂拒绝，听到声音却看不到画面。但他很识趣，不敢多问便立即正襟危坐。

魔主尾巴一扫，一阵强风将碎石刮开，他一屁股坐下去。棋盘上的棋子早已乱套，但刚才双方的棋面他心知肚明。输了就是输了，没有什么可狡辩的。不过，“朕不需要你让十五子。就十子，朕还是有那个资质胜过一个凡人。”

“是，”青年柔顺地俯下身，“陛下自然能胜过。”

棋子啪嗒一声落灰棋瓮，魔王忽然抬起眼帘，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正在捏着棋子，无神的眼睛盯着一处发呆。他总是这样，无人在意他他便会发呆。突然被问起，他呆了一下。然后歪了歪脑袋，突然红了眼睛，十分高兴的模样道：“陛下是第一个问小子名字的人！小子名叫目害，字儿怎么写小子不知道，爹娘兄姊都叫小子目害……”

说着，他害羞地挠了挠脸颊：“陛下真的很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