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主已经不是第一次从这个凡人口中听到这样古怪的评价,温柔，一个对他来说并不算太好的词汇。虽然不太好，却也不算太坏。

啪嗒一声落子,他又听到对面凡人小声地问：“不知陛下，叫什么名字？”

话刚一说完，宫殿瞬间就寂静了。陷入一片死寂。

目害好似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手忙脚乱地又要开始磕头。墙角站着的十三夜和舞缠，吃人的眼神恨不得将这低等虫子给碎尸万段。目害也不知自己为何有这么大的胆子,或许是魔主的温柔给了他错觉，他居然胆大妄为！

“请陛下降罚,”他唯唯诺诺，紧张之下居然又跪错方向，不停地磕头,“小子如此卑贱之人竟敢妄图知晓陛下的姓名,大不敬之举……”

魔主倒不是生气，而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他愣愣地看着棋盘,出生到如今第一次感觉到茫然。他作为魔主，生而知之。或许因为早产，许多知识并未完全成熟。关于名字，将将诞生于世他便击碎女王的头颅，所以,他……没有名字！

“陛下请恕罪，是小子妄言，还请陛下不必如此忧虑……”

青年瞎子不停地叩首,眼看着他额头又要冒血,魔主才垂下眼帘：“起身吧,朕并未怪罪。”

叩首的瞎子一愣，茫然地抬起头。

他枯黄的额头红肿一大片，正在往外丝丝渗血。苍白泛青的嘴唇颤了颤，抿起来。身边两位魔主的亲卫僵硬地站在他身后，稍晚一步，这瞎子便已经人头落地。他茫然无措地歪了歪脑袋，在听到魔主骤然一声冷哼，‘还不坐好？’忙不迭地跪坐好。

“朕，”魔主想说自己没有名字，但这话说出口未免有失身份。蹙了蹙眉头，他不由怒斥：“下棋！”

“是。”青年瞎子不敢耽搁，立即重新做回原位。

墨城这边陷入短暂的安宁，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魔宫里。众多医修齐心合力，最终也没能挽救女王的性命。女王抓着与苏遇白一模一样长相的大祭司泠风，用最后一丝神魂发出了气若游丝的声音：“魔，魔主降临，本，本就是女王退位的过程。孤，孤此时死去也实属正常。若是往后，往后能够遇到那个孩子，请，请告诉他，他的名字，叫猖戈。”

最后一声落下，她的生命犹如风中挣扎的火星子，悄然地熄灭了。

女王死去的瞬间，几乎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种玄而又玄的改变。这感觉似乎印证了泠风的话，女王一死，魔族整体完备的系统便会崩坏。那些本该严格受到等级压制的魔人魔兽就会失去冥冥之中的掣肘，开始疯狂地追寻本能去行事。

“……现在怎么办？”正是因为身处其中，他们更能切身地感觉到那股玄妙。

医修们面面相觑，额头的冷汗开始往外冒。有些人脸色已经惨白，虽然未曾亲眼见到系统崩坏后魔人魔物的放浪形骸，但他们完全能想象得出。

“得，得想个办法是不是……”辰光真人脸色泛青，他亲眼见过魔人飞入村庄，短短一天半日便将整个村庄屠戮殆尽。尸横遍野，“女王死去，只要还有替代的人存在，是不是还有救？”

说着，他将目光放到大祭司泠风的身上。这个男人，与赤霄峰的那个天生剑体一模一样，这个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除非是有特殊的联系。或许因为这点想法，辰光对这个大祭司有着天然的好感，他求助道：“你难道不能替代女王统领魔族么？你可以的吧？”

泠风黑红的眸子缓缓移动，淡淡地看向他：“我不能。”

“为何？”他们不懂，大祭司在魔族地位有多尊崇，他们这些正道修士都听说过，“你为何不能替代！”

泠风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却没有半分怜悯：“本座的三魂七魄并不齐全，并非一个完整的个体。缺乏完整的魂魄，本座也压不住这群逃脱了等级压制的魔人魔兽。”

“三魂七魄并不齐全？”辰光心里咯噔一下，感觉更微妙了。

他忆起苏遇白身体被魔气侵蚀却并无不适，心里骤然冒出一种不太好的猜测。上下打量了大祭司泠风，他还是不甘心：“总是还有法子压制这些魔族吧？”

泠风对一切改变毫不在意，波澜不惊地将魔族的命脉交代出来：“自然有，魔主大人。”

“我族的魔主乃魔族上下期盼上千年，共同祈愿奉养而生，乃我魔族之生息和命脉缩在。杀掉魔主，魔族的繁衍能力便会断绝。”说着，他忽地歪头诡异一笑，那笑容说不出的令人胆寒，“但是，你们有那个能力杀掉他么？我很好奇。”

一句话，场面瞬间凝滞。

确实，若当真魔主乃魔族命脉，就算告诉他们，他们也没本事斩断。一个女王亲卫都能不费吹灰之力杀死他们所有人，明惠大师出窍后期的修为都扛不住一个亲卫，何况亲卫之上的魔主。

所有人低着头，一脸末日即将到来的绝望。

辰光真人却盯着泠风不死心，他总觉得，这个大祭司，或许就是他们正道最后的牌。想到此事，他看了一眼琅嬛阁的师妹，走出宫殿给宗门去了口信。

天衍宗此时却陷入了混乱。派遣出去支援魔域的人一批又一批赴死，杳无音讯。白象寺那边传来的消息越来越糟糕，本就焦头烂额。宗门却发生了一件更大的事。天衍宗的底牌，扶桑老祖两个月前被人重伤，神魂破碎，九灵道体的接班人薛九卿不知所踪。

这是灭顶的灾难，对于天衍宗这样的宗门来说，将会面临无法估算的后果。

掌门万川形容憔悴，重伤老祖的也不知是何方高人。老祖心境破碎，心魔缠身，修为一夜之间暴跌。本还是年轻人模样，如今已经垂垂老矣。为了消除老祖的心魔，他们差不多将宗门的宝库搬空。然而却收效甚微。老祖的修为还在跌，人眼看着就要坐化……

“辰光？”万川疲惫不堪，但看到是辰光不免高兴。他们这些被送去魔域的，基本九死一生。嶋武带的一队，已经没有生还者了。辰光还能传信，说明人还活着，“是辰光！玲珑呢？你们还活着么？”

辰光真人只能言简意赅地将魔域的情况告知万川，并着重说明了新任魔主的重要。

万川听完，神情凝重。想到一批又一批赴死的同门，风雨飘摇的正道，他们手下的强者一个接着一个尸骨无存，他不由喃喃：“……这个魔主咱们真的能除掉么？”明惠大师与叫迦楼的亲卫对战，身死道陨却不能伤他分毫，这是何等的绝望？

“能！一定能！”辰光坚定道，“掌门，赤霄宗苏遇白可在？”

“苏遇白？”突然提起这个名字，掌门还有些懵。

“是，”辰光不免有些赧然，当初查出这小子是天生剑体，偏生被魔气侵蚀，他们便不曾在意。将人带回去又没有好好安置，此时提起他反倒不好安排，“他或许是此次稳定魔界的关键。”

“此话怎讲？”万川顿时打起精神。

辰光真人于是将魔族大祭司泠风与苏遇白一模一样之事予以告知。并将魔族森严的等级压制以及魔主重要性说明白，他眼圈泛红：“若是他当真与泠风统一神魂，指不定将会成为魔界最后的统治者。若是还能，若是还能保持他在人界的记忆，或许，或许他会成为正道乃至天下百姓的最后生机……”

万川闻言也脸色沉重。若是当真如此，没想到那孩子……

“有希望就好，”沉默许久，万川长叹一口气，“我这就命人去找苏遇白。你们在魔界行事，千万小心。”

说着，他掐断通信，立即派人去赤霄峰寻苏遇白。

而苏遇白此时小心翼翼地抱着奄奄一息的九幽，拿衣裳袖子仔细地替她擦拭了脸颊上的血迹，眼圈儿不自觉地红了。越来越红，直至泪如雨下。

一直死气沉沉的九幽恍惚地睁开眼睛，目光在对上苏遇白通红的双眼之时，晦暗的眸子微微一亮。

两人沉默无声地对视，许久，九幽才弯起嘴角勾出一抹淡淡的笑：“小白，你……”

话未说完，她喉咙里一声哽咽，眼圈也红了：“最终还是想起来了么？”

“嗯，”苏遇白替她擦干净脸颊，垂下眼帘，“你不想活了？”

九幽喉咙里哽了哽，许久之后，她骤然扑到苏遇白的怀中，考啕大哭。沉默了几个月，仿佛心如死灰的人终于碰见了疼爱她的人，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一瞬间爆发，撕心裂肺地哭起来：“他死了！他又死了！他用万年修为换我脱离泥潭又有何用，他死了，我宁愿沉沦！”

苏遇白沉默地抱着她，无法用言语宽慰。

“我不需要得道成仙，我更不需要这千年的寿数。我只是希望他好好的活着，哪怕不能在一起也不要紧，只要能看到他，我心愿已足。可是！可是他为何就是不懂！”

“小白，姐姐活着这上千年，真的是活够了！”

她的心情无人能体会，千百年来，无人能诉说，“如果可以，姐姐宁愿永堕阿鼻地狱。”

“或许，乌龛也是如此。”

一声轻语，九幽僵住，苏遇白却笑了。

乌龛宁愿舍弃佛子之身，抛弃佛祖，千年来在尘世浮尘。九幽又何尝不懂他？只是，她贪心，她不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