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这巡盐御史明日就要离京,今晚实在是拖不得了。你再去和你们管事的那位娘子说说,把你们官人叫回来呀!这可真是十万火急,拖不得了!”
什么事儿就十万火急了?乍一听那巡盐御史的名头杨晨希就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她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往墙边靠了靠,又听得外边的小厮苦苦劝道:“大人,真不是我们不愿意,是老爷他在卫所,咱们二娘子也不敢去打扰。她只能等咱们老爷回来了回禀他,大人啊您既然也是当官的,应该知道我们老爷半夜还没回来的话……多半是在干什么了。”
那个被称作大人的男人沉默了一会儿,终又是急躁开口道:“可我这事儿是你们老爷亲口允下的!我可救了你们夫人的命!明日御史一走走的又是水路,快马加鞭又怕节外生枝,那……这不是陆老兄食言了么!”
“可……你们跟我们这些下人说也没办法啊……”
“就没个管事的出来说话?”
“我们薛二娘是女流……怎好出来抛头露面,再说这样的事儿她也是向来不敢裁决,都是等老爷回来回禀了……”
杨晨希再也忍不住了。
“有事与我说吧。”一个清朗的声音从旁侧的月门传来,大院里几个男人回头一看,一袭华服的正夫人正带着她那两个新近被提拔,打扮也是十分光鲜的丫头款步走来。
严世蕃望着走来的杨晨希眨眨眼,又眨眨眼,确认自己没有因为夜色昏暗看错了。早听闻陆炳之前不爱家花爱野花夜夜流连烟花地也不愿意与正夫人亲近,以他惯用的男性思维就认为一准是那正夫人模样太磕碜不忍直视,但凡模样还能看的去,也不至于夫妻陌路至此。
可这女子通身气度派头怎么也不像是个侧房,仔细分明是个病容掩不住秀美的美人坯子啊!走近了一看,这女子墨眉长挑,鼻若悬胆,瓜子小脸,肤色有些苍白,一双大大的黑眼睛黑漆漆的眸子却如星子般顾盼生辉,及其有神。
“这位大人?”杨晨希走到严世蕃面前拿手在他跟前挥了挥,“你在看什么?”
“哦……哦!”严世蕃这才幡然醒悟自己失礼了,赶紧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作了个揖道,“失礼失礼,在下严世蕃,乃是前来与贵府陆大官人赴约的,想必这位就是陆夫人了吧?”
杨晨希不紧不慢福个身还了礼,回道:“正是妾身,方才妾身经过隔壁听得大人似乎为某事十分烦恼,又听得大人自称救过妾身的命,这才现身一会,望大人不要见怪。”
“哦,哦,这何来见怪之意。”严世蕃局促地刮了刮鼻子说,“其实呢在下与尊夫好歹是同朝为官,也曾互相扶持过,见陆大人有难,焉有不帮之礼?因此那味与夫人入药治病的雪莲……确实是在下提供的,不足挂齿,不足挂齿哈哈……”
“这样……夫君定是打算等妾身病好再去与大人谢恩,没成想大人亲自找上门来了,所以大人到底为何事所烦忧?不凡说出来与妾身一听。”
“这……”
严世蕃和旁边那小厮对视一眼,眼神里的为难非常明显。杨晨希当然清楚他们在为难什么,她只是不动声色地往前一步微笑道:“大人不是坚持提议去镇抚司里寻夫君回来,你总得告诉妾身到底什么事,我才好去寻他啊。”
“夫人你愿意去寻陆大人?太好了太好了,这样……你就和你家官人说,是严府上严世蕃亲自来府上寻他,委他写一封推荐信,就是……就是有关两淮盐仓的事儿。”
“原来是写信,这好说,你告诉我写给谁,我来给你写。”杨晨希十分爽朗地笑了,然而严世蕃的脸色更僵了。
“夫人,这事儿……还是等老爷回来办吧,咱们府上向来也是这么做的。”一旁那小厮别扭地试图提醒,杨晨希忍住了没翻白眼,努力让自己保持微笑道:“道理我怎么不懂,这不是事出突然么,照着死规矩来误了老爷和大人的事儿怎么办?”
“呃……话是这么说,不过夫人你……有许多事儿……”
“我说能写就能写,实在不成你就不要我的信,乖乖等着第二天老爷回复罢了。”
严世藩万分纠结地咬住了嘴唇,就在原地当着杨晨希的面踱步踱了一个来回,然后才下了决心说:“也好,事到如今只能这样了。”
“那就请诸位移步书房吧。”
在杨晨希的带领下,她的两个丫鬟,严世藩和他家的侍从离开前院,来到了平日女眷少至的书房门口。杨晨希正要抬步上楼,严世藩突然叫住了她然后一脸为难的样子说:“今日拜托夫人和尊夫这些事……还请夫人……”
“放心严大人,除了夫君和在场诸人不会再有人知道此事。”杨晨希会心一笑,颔首应允道,严世藩这才松口气连连点头。
进入书房后,严世藩在离书桌最近的扶手椅上坐下了。杨晨希在书桌后落座后,让她的两个侍女分侍两侧研磨备纸,然后才对严世藩道:“方才我问的那些问题,现在大人可以回答了。”
“哦……是这样,此信应是送到您的小叔子陆御史手上的,为的是让内侄严千户在陆大人路过清河县的时候多关照关照。”
杨晨希执着沾墨的笔思忖了片刻,又问:
“陆御史去清河县作甚?”
“不不,御史不是去清河县,他是下两淮督建盐仓,恰好路过清河县而已。这不,既然我有侄儿在那儿当个小官,自然也该孝敬孝敬,只不过仓促相认怕是唐突,这才想请陆大人……美言两句。”
“恕我直言,光是混个脸熟倒用不着特地着御史大人亲哥写信推荐吧。”杨晨希勾了勾唇角笑着望向严世藩道,“向来沾上盐铁此类民本差使的公事哪个不是油水肥厚,诸人眼馋,我倒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望大人能说明来意,免得我信中措辞有所偏颇,坏了事儿可不好。”
“……是,正是。”严世藩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说,“陆夫人所言一点不差,既然如此就请夫人代陆佥事替我内侄好生说道说道,在下不胜感激。”
“大人稍等。”
杨晨希望着空白的信纸陷入了沉思,写这信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确实有些麻烦,杨晨希捏着下巴暗想片刻,这才提笔写了起来。
不出一盏茶功夫信就写好了,在那之前杨晨希写废了好几张纸都扔在一边了,最后这封信是浪费了四张信纸后得出的成果。
杨晨希亲自捧了信走到堂下递与严世藩看,严世藩赶忙接过信读了起来:
寓都上年教生陆炳书奉。
两淮巡盐御史陆奥门下。
违越光仪,倏忽半载。此心耿耿,常思难安。未几,兄知朝讯,复闻德音,知弟按巡齐鲁,不胜欣慰。叩贺,叩贺。惟弟忠孝大节,风霜贞操,砺砺其心,耿耿庙堂,历历士论。今兹出巡,窃谓弟平日抱可为之器,当有为之年,值圣明有道之世,当乘此大展才猷,以挣家光。
今有清河县严氏千兵,乃本处巨族,为人清慎,富而好礼,亦是严阁老同宗同族,与兄有一面之交。蒙其盛情,终难相聚。今弟既远巡,兄有不情之请,望弟巡历至此,替兄承情,去伴好聚。巡盐大任,需有往来,望弟辛垂察,好生相与。
兄不胜感激,来日有时,必定相报。
不宣。
严世藩一番速览看完了这封信,还又看了第二遍,一边的杨晨希及其他几个下人眼看着他眉头越皱越深,表情越来越纠结,满脸肥肉都快挤到一起去了。杨晨希手心里越攥越紧,面上仍不动声色,只是噤声观察。
“这真是……”好半天严世藩才挤出话来,“这真是太妙了……!措辞谨慎,面面俱到,而且如果在下所料不差的话,夫人你应该还特意模仿了陆佥事的行文格调遣词造句,以及字迹笔法吧?”
“大人好眼力,只问大人一句,此信妥是不妥?”杨晨希颔了颔首权作回礼,又追问道。
“好,好,当然可以,我这就带回去命人保管好届时带去上路,有劳夫人如此费心了!”严世藩喜得合不拢嘴,连身称是。杨晨希默默保持笑容看他激动了一回,然后不紧不慢开口道:“大人莫急着走,我还没有郑重酬谢大人救命之恩呢。”
“唉,夫人说的这是哪里话,不用如此……”
没等他说完,杨晨希扭头对一旁的玉箫说:“玉箫,你带人去库里取前不久进的藏红花与麝香,全部取来,另取金酒樽二樽,公纸四刀,金镶玉宝石闹妆一条,拿到这里来。”
“可是夫人,那藏……”
玲珑话还没说完,就被杨晨希轻轻摇摇头,一个眼神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