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然。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周跃拍拍我的肩膀,“对不起啊!之前找你要钱的那件事。我替我媳妇给你道个歉!”
我摇摇头,“她又没做错什么,你没有必要给我道歉!”
“女人就是女人。她们不懂我们男人,哪怕她那样得罪你。我只需要一句话,你就会义不容辞的出现在我身边........”
我叹了口气,“我现在也是麻烦缠身!也就只能做到这份上了........”
周跃再度拍拍我的肩膀,“够了!真的,够了.........”
我只能点头。
周跃突然兴奋的指着路边上的一个村子,“快看,快看!马家湾!马怡的老家!你还记得吗?我的初恋情人马怡她家!”
我也笑了,“当然记得!初三放暑假的时候,有阵子没见马怡。你想得不得了,约着我一起来马家湾,来看她。结果你胆小,到了人家家门口门都不敢敲!”
“你胆子大,冒充班长,说什么代表老师家访!骗他爸开的门。结果进去看见了班主任王老师。我们才知道马怡的妈是我们的班主任!结果,被王老师拿着扫把撵得比兔子还跑得快,我可惨了,屁股蛋子都被抽红了.........”
回想着当年的年少轻狂,我不由得笑了。周跃也笑了,这一次真的是发自内心的笑了。
笑声过后,周跃慢慢的锁紧了眉头,“你知道马怡现在在哪吗?”
“她是学霸,知道她考上了同济医科大学。后来就不知道了!”
周跃神情黯然,“她也在花城。在花城第一人民医院当医生。”
“你们一直有联系?”
周跃摇摇头,“有一次她打车,恰好坐上了我的车!”
“我可是见过你们在河边沙滩上接吻的。有没有旧情复燃?”
“我认出她了。她没有认出我。她一上车,就拿着湿巾擦拭着座椅栏杆。要知道,累的时候我回家连澡都不洗的!她讲究精致的样子,已经宣告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没有可能了..........”
我听得黯然神伤。
爱情这个东西,也许可以逾越阶层的壁垒,但是那样的‘也许’只在电视剧电影,或者小说里.........
异性之间的相互吸引,不仅仅只是荷尔蒙作祟。还牵扯了家世,金钱,三观,素质,甚至生活习惯。
周跃是对的。
大家的起点也许一样,可是高考那道分水岭形成的壁垒,足以阻碍所有的情窦初开!
人啊,活得糟糕,终归是自作孽啊.........
是的!周跃,我,以及那些不如意的人们,概莫能外!
我不由得想起在哪里看到的一个调查,说是人最后悔的事情排行,排名第一的就是当初没有好好读书。
如果周跃努努力,也可以靠近同济,是否也会变得和马怡一样精致讲究,并且跟马怡比翼齐飞呢?
谁知道呢?
人生有太多的分水岭,岔路口,走错了,就别问那一边的风景了吧!
车子终于停稳在了小镇上的汽车站。
小镇还是那个样子,不过三百米的街道,两旁挤满了房子,杂乱无章的凉棚,飞檐,纠缠得电线,闭塞狭窄的街道上人很少。
很小很小的时候,这个街头可是人潮汹涌,接踵摩肩。时代在变,人也在走。
不是故乡回不去,而是人往好处走!
我的心思很怪异,反复思量着,这熟悉的街道为什么那么陌生。
不知道哪一家店铺传出来了音乐,貌似是去年很流行的。似乎明白了,陌生的感觉来自节奏的不适应。
慢半拍的乡镇,让我很是无所适从。
但是似乎又让我很安宁。毕竟这里远离花城,远离那些要债的,远离尔虞我诈,远离愧疚自责不甘......
周跃很兴奋,到处看着,不时还跟认识的人打着招呼,甚至为此还专门买了一包好烟。
我一直默默的跟在他后面。
看着他如此的热闹,也看着他如此的孤寂!
我一直都不敢猜测他的心思。说实话,我也无法揣摩一个身患绝症且放弃治疗的人的心思。
我只知道他需要陪伴。
我不想他是回来告别。
穿过这条街头,就是河提,顺着河提往上走五里路,才是周跃的家。
周跃递给了我一根烟,我们一起点着,在河堤上,在烈日下我汗流浃背,他却浑然不觉。
“以前这河提上的都是大树,树荫下真的好凉快!夏天我们总是喜欢在河提上来睡午觉。”
我其实已经戒烟很久了,抽了一口差点被呛死,剧烈咳嗽之后,“我不记得小时候在河提上睡过午觉。小时候的我们,精力那么旺盛,怎么可能安心睡午觉呢?东畈的西瓜甜瓜,西畈的李子桔子。大中午的可是下手的最好时机!”
周跃笑了,“我小时候可没你那么皮!你们总是到处偷东西。我可老实得很!从小到大,什么坏事都没有干过!”
“是啊!”
河提的泥土路灰尘很大。周跃突然站住了,“方向,我算是个好人吧?”
我郑重的点点头,“当然!”
“不是说好人都有好报吗?”
我愣住了!书上都是这么说的,媒体也是这么宣扬的,人与人之间的口口相传中也是这么肯定的!
可他么的为什么他这样的一个好人就是没有好报呢?
没有人给我答案。哪怕是我穷极一生,我也不可能找到答案。如果非要说造化弄人,那么这等同于犯罪的造化,为什么可以这么轻飘飘的‘弄人’就可以忽悠过去了呢?
都变了。
曾经绿树成荫的河堤变得光秃秃的尘土飞扬,曾经清澈见底的小河流变成了下水道一般乌黑且散发着恶臭。
曾经熟悉的田野间的小路长满了杂草,曾经郁郁葱葱的石头山如今被炸得满目疮痍。
曾经浑浑噩噩的两个翩翩少年,如今伤痕累累,举步维艰........
我给不了他答案。但是他很坦然,就是那么一失神,似乎豁然了。他和我一样,知道没有人可以给他答案。我苦恼,是因为未来漫长的岁月里,这个问题会时不时的出来拷问我。
而他豁然,是因为有限的时间,追究这样的问题是浪费无比宝贵的时间.......
我们继续在河堤上前行,踩着尘土,顶着烈日。
他真的是豁然开朗了,“我差不多有三年没回来了。你比我更久吧?”
“我五年了吧!”
“你和我一样,都是爱面子的人。混得不好了,总觉得没脸回来。其实你刚才也看到了,买包好烟,说话狂点。让人误认为你发财了。那些人对你都是毕恭毕敬的。以前我是想多了!”
都说回家之旅是炫耀之旅。古往今来,富贵还乡是根植在我们这样农村男人骨子里的思维。八壹中文網
我很想说,你那一包好烟是堵不住悠悠众口的,因为你还差一辆豪车,哪有有钱人走路回家呢?
可是他已经这个样子了,我忍住了。
他一直都在笑,“你看看,老家还是那么美!我给外人介绍我的家乡的时候,我一直都很自豪,我们这里一年四季都是可以看到绿色的!”
我和他眼里的老家,是不一样的。我不知道这贫瘠的土地,充斥着荒废,污染的家乡有什么值得自豪的。老家只是一个符号。如今的她承载不起精神家园的重任。我这样想,或许是这片土地给我的记忆实在是太过不堪了吧.......
但这片土地给他的记忆是美好的,他的字里行间充满了热爱,“方向,你知道吗?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赚够了钱,回到我们树林湾,建一栋小别墅,然后种几亩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每天都在这青山环绕,山花烂漫中耕作,老去!有段时间,我还在网上搜集了好多乡村别墅的图纸,我给你看看........”
说完,真的掏出了手机,打开了一张张漂亮的乡村别墅图片给我看,兴致勃勃,“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一套,你给个意见!”
两层现代风格小别墅,通体落地玻璃,阳台,花园,车库一应俱全!
和他在花城租住的城中村的闭塞,狭窄,脏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人所有的美好愿望,都是心中最不满的那件事的投射!
城中村住久了的人,最渴望的永远是别墅!
我点点头,“很不错!”
周跃一脸的兴奋,“是吧!我都算过了,不算装修的话,五十万就可以建起来。”
如果这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我深吸一口气,“工期最多两个月!还来得及!”
我鼓励他实现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在有限的时间里。
他却黯然了,“不瞒你说。其实这么多年我们夫妻俩省吃俭用存了有五十万。我跟我老婆商量过。我老婆立马就怒了,骂我没出息。不想着存钱买房子,在大城市站稳脚跟,还想着回这个破地方,自己没本事逃离那个破山沟就算了,还想着让儿子回去,说我脑子有病!”
没有对错!他,和他老婆也许都是对的,也许都是错的。
生活就是这样,灰色的两可境地无处不在,也是矛盾的最大原因。
我无法置评。只能沉默!
周跃叹了一口气,“我也想在花城买房,可是五十万能买个屁的房子。我们夫妻俩没日没夜的工作奔忙,拼命一般拼了八年,才存了这么点钱。在市区连个首付都付不起。我们再拼十年八年,也许首付够了,可是那几百万的贷款。高额的利息意味着我们夫妻俩这辈子都只能是给银行拼命........”
这是现实!活生生的诛心现实!
他颓然,“我们这辈子活着的意义难道就只是一套房子吗?”
我也渴望有一套房子。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的我更渴望给女儿一个家!
可是诚如周跃所说,我们这辈子活着的意义难道就只是一套房子吗?
小时候,我们总是被灌输远大,崇高的理想。我们是接班人,我们要为四个现代化事业奋斗终身,我们要为国家强盛添砖加瓦!
长大了才发现,崇高之所以是崇高,是因为它与卑微的天差地别,是它与现实的格格不入。
无论我们承认不承认,卑微如尘土的人们,一套房子就足以扼杀我们所有的理想,抱负,乃至生而为人的所有乐趣!
现实最无情的地方,当然就是让你没有时间精力,去思考,去体验生而为人的该有的乐趣!
周跃叹了一口气,“我也是大学生。确实是不入流。但是我会思考。会思考到底是怎么样的结局才配得上我这磕碜的一生。真切的感受下现实,我并没有太多的奢望,我只是在想把孩子养大,看着他成家,然后把孙子带到上小学,初中什么的都可以!我没有想过大富大贵,有那么一处容身之所就好了。这个愿望过分吗?这个愿望很过分?”
这个愿望过份吗?他是在反问我。很好回答——不过分?
这个愿望很过份?他是在拷问?拷问谁我不得而知,所以没有回答!
我拍拍他的肩膀,“给我一根烟吧!”
点着了他给我的烟,我居然很熟练的吐了个烟圈,在烈日下的烟圈无比的散淡,飘忽,真实又不真实,还是拍拍他的肩膀,“走吧!你爸妈还在家等着呢!”
五里地的河堤长也不长,我们两个孤独的身影,被阳光拉得短也不短!
烈日下汗流浃背的我,觉得这条路好漫长!也许周跃却希望这条路永无尽头........
长堤有伴似独行,独行心绪愁无尽.......
周跃的家就在村头。
他看见他家那所破败的砖瓦房时,很是高兴,“近乡情怯!看着熟悉的家园,我真的好兴奋,我真的好爱这里啊!”
我也笑笑,没有附和。我家在村尾。不过一两百米,我一点也不兴奋,一点也不爱这里。
砖瓦房之所以破败,是因为年代久远。这栋砖瓦房可是我们村第一栋红砖红瓦房。周跃的父母勤劳之极,那个年代靠着勤劳的双手,建起的这栋房子,可是让无数还住在土砖房的村民们艳羡不已的。
多少年来着?三十年总有吧?
如今在都是两层两洋楼的村里,这栋曾经无数人艳羡的老房子,怎么能不显得破败呢?
村里破败的老房子只有两栋,一栋是他家,一栋是我家。
周跃轻轻的推开虚掩的院子门。
里面两个老人正在大门口剥着蚕豆,两个老人浑浊的眼神,看到门口的儿子,似乎一脸的不可思议,转而爆发出来巨大的惊喜。
周跃的妈妈直接扔掉手里的簸箕,三步并作两步的冲了过来,旋风一般冲到了周跃面前,“儿子,你怎么回来了........”
他爸也高兴坏了,“你这孩子,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
“孩子,吃饭了吗?”
“你一个人回来的吗?儿媳妇和远远呢?”
周跃母亲忍不住上手在儿子脸上婆娑着,“孩子,你怎么瘦了呢?早就跟你说钱是赚不完的,开出租车白天跑一天就算了,晚上就别加班了。你看看你,都瘦成这样了,孩子他爸,赶紧去镇上买排骨啊,给咱儿子补补!”
周跃爸爸连忙答应,说着就要往外走,周跃却一手拽住了父亲。
一直都保持着笑容的他,似乎终于端不住了,豆大的泪珠瞬间从眼睛里大颗大颗的滚落,无声的眼泪像是开闸的洪水一样泛滥,如鲠在喉一般发不出声音来,啊,啊,的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两个老人有些失措,“怎么了孩子?”
“你哭什么啊?”
周跃妈妈也跟着眼圈一红,“孩子,你哭什么,有什么委屈你跟妈说.........”
周跃爸爸却埋怨,“胡说什么委屈委屈的,孩子这是高兴的啊.........”
周跃终于喊了出来,悲怆的大喊,“爸,妈,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啊.........”
说完,偌大的身躯就势一低,扑通一下,跪倒在双亲的面前,哭得稀里哗啦,重复着,“儿子不孝啊,儿子不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