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里的众人良久无人言语,直到许诗起身,去找许译要了一根烟。
窗外天色越来越暗,暗到每一个人都变成了一团沉默又沉重的影子,许诗嘴里的烟在最后亮了一次后,被摁熄在了自己的掌心里。
肉.体的灼痛并不能令心里的灼痛减轻分毫,但它似乎还是能帮助提升一些肾上腺素。
怕自己几秒之后就会后悔,许诗语速飞快且含混地说了一声:“我不介意你们在我和许谚之间二选一投票,也请你们不要介意我为了生存而有可能做出的……做出的没人性的事,我希望你们和我都能活着离开这儿,也希望……也希望大家就算失败和死亡,也不要彼此怨恨吧……”
说罢,也快步离了餐厅。
人性最不可思议的地方之一,大概就是,它在残忍着的同时,还可以一并善良着吧。
青岫坐在雪光与暗夜的交汇处,心想。
……
第三轮的投票时间,在所有人的沉默中到来。
要从两个灵媒师中间选择一个来投,似乎已经成为了除当事人之外的所有人的默认选项。
许谚的脸上终于失去了之前所表现出来的镇定和强势,额上挂着汗,眼珠焦虑地左右反复滑来滑去。
他终究还是不想就这样束手等死,黑皮男许谅说得对,命比什么都重要,为了活着,他也宁愿选择抛开人性!
许谚如同困兽一般,眼里蒸腾着对生的渴望,抬起头来望向面前这些,手里握着能割断他喉咙的尖刀的人。
“听着,我不想死。”他开口,声音干涩得刺耳,“当然,我知道谁都不想。但我不会要求得太过分,我只希望,只希望你们有谁,在这一轮能放过我——我有三枚筹币,我不求能用这些换一条命,我只求能换你们其中的一个人,在这一轮不把票投给我。”
这话终于令厅中众人原本沉默得近乎麻木的脸上产生了各异的变化。
许谚感觉到了几道目光灼灼地投射向自己,他似乎因此而一下子捞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可以把这三枚筹币给了这个人,只求他不投票给我,哪怕他也不投票给许诗,哪怕他下一轮再投给我——我只求他放过我这一轮。
“你们都清楚,三枚筹币可以让你们少闯多少个幻境世界——至少三个,你们可以提前三个世界实现自己的愿望,你们可以减少三次死亡的机会!
“我的要求不过分,真的,你们考虑考虑,谁想要这三枚筹币,条件就只是这一轮不要选我,很划算不是吗?谁想要?”
“给我!”
三个声音同时响起,是瘦子男、黑皮男和粉发男。
三个人话音落后彼此瞪视,是一副谁都不想谦让的架势。
许诗愣在一旁,半晌苦笑着垂眸,目光落在胸前,在那个位置的衣下,挂着装有她仅有的一枚筹币的筹囊。
女儿的命,不知道还需要多少个这样的筹币才能换的到,这枚钱就是她女儿的命,也是她的命,来得那般艰难,怎能给得如此轻易……
就算她肯给,一枚之于三枚,又何其微不足道。
那三人互瞪了片刻,黑皮男转头看向许谚:“说吧,你想给谁。”
许谚笑起来,笑得像夜鸮在哭:“我谁都想给,只要能让我活命。我对你们任何一个都没有偏见和倾向,不如你们抽签吧,抽着谁算谁的。”
这三人并没有异议,许谚起身去拿纸笔。
许诗红着眼睛看着这三个人:“你们就没有想过,如果他是狼人,这次投票是除掉他的最好机会,你们放过他这一次,接下来的杀人时间,他反过来杀掉你们呢?”
“如果他是狼人,那如你所说,第一个死掉的许谐就是平民,”黑皮男的脸上是打定了主意不为所动的漠然,“也就是说,即便票死他,咱们这些剩下的人里还有一个狼人,这个狼人还是会从剩下的人里挑一个来杀,跟留下他也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们还有可能得到三个筹币。”
许诗讽刺地笑了笑:“你以为你拿到了筹币他不会选择杀掉你么?虽然直接杀掉你,你身上的筹币也会跟着你一起消失,但有些人宁可自己得不到,也绝不能让别人得到,这一点你们有没有想过?”
“你多虑了,我不是傻子。”黑皮男说着,转向拿着纸笔回来的许谚,“你把筹币拿出来,抽签的结果你不用知道,我们三个自己知道就好了,谁抽到了谁拿走筹币,但我们不会告诉你是谁拿走了。”
许诗闻言恍然,苍白的脸上又添了一抹无奈和绝望。
许谚却道:“那我怎么能知道拿到筹币的人会不会给我投票?”
“我们其他人会帮你监督,”黑皮男道,“投票结果反正可以看到,如果拿到筹币的人在这轮投了你的票,我们会揭穿他,然后下一轮把他投出去。”
许谚没再反对,在三张纸上分别写了“1,2,3”三个数字,而后折起来:“抽到数字3的人,可以拿走这三枚筹币。”
说着从自己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了三枚铜钱,放在了客厅正中的茶几上,然后转身站去了客厅门前。
黑皮男,粉发男和瘦子男三人,一人从桌上挑了一个纸签打开,有人失望有人喜,瘦子男抽到了3,一把将那三枚筹币捞在手里,飞快地揣进衣兜。
“好了,投票吧!”瘦子男说。
一直坐在那里静静旁观的青岫,见状垂了垂眼皮。
瘦子男这般形于色,谁能看不出他抽到了筹币。
许谚转身走回来,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神色:“且慢,我不问谁抽到了3,但我能不能问一下谁抽到了2?”
众人或疑惑或警惕地看着他。
许谚又笑了,这一次连表情都像在哭,慢慢地从贴身衣兜里掏出手:“我这儿,还有两枚筹币,可以送给抽到2的人。”
众人齐齐怔住。
“当然,如果你执意要投票给我,也可以不要这两枚。”许谚合上掌心就要收回手。
“拿来!”黑皮男张开手指,目光饥饿得似乎想要连许谚的手都一起吞下腹去。
许谚把筹币扔给他,一言不发地脱去外套,倒着拎起抖了抖,从兜里掉下来一只打火机,一块男用手帕和一个烟盒。
众人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却旁若无人地继续脱上衣,将贴身的那件衬衣也脱下来,仍倒着拎起来抖,然后“嗵”地轻轻一声,一个小且硬的圆东西,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落在了厚厚的地毯上。
是一枚筹币。
它没有被装在筹囊里,也许是许谚早就想好了这条求生路,提前从筹囊里取了出来。
“最后一枚了,不想要的话……”许谚的话还未说完,粉发男许谈已是两步扑过去,一把将那筹币捡在了手里。
青岫视线微动,对上了许译扫过来的目光,一触即分。
许谚这个人,真是不可低估。
看似已经走到了绝路尽头,却三两下之间绝处逢生,将这三个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把自己放至最低,让其他人在潜意识里产生掌控感和优越感,戒心不知不觉中放松,敌对意识减弱,掠夺欲让他们对生死轻重的衡量,重新进行了错误的判断。
抽签是最容易让人有落差感的“命运之争”,而当许谚以两枚、一枚筹币的递减式补偿,给予了另两人意外之喜后,那种会令人产生羞恼嫉恨心理的“命不如人”的念头,就被许谚轻而易举地为他们抹平。
他们不会因为递减而觉得不公,因为这本就是意外之喜;他们也不会因许谚之前的留一手而感到恼火,因为他们的运气本就不如另一个人,如果不是他留了一手,这六枚筹币将全都归为那一人所有。
那岂不是更要让他们窝火不甘。
尽管递减式拿到了筹币,这三个人大概也不会对许谚有什么不满,意外得到就是赚到,赚到就会有满足感,有满足感就会被“人性”左右,有人性,就会“不太好意思”在这一轮真的投他。
而且……说不定这个人还留着第二手呢?说不定他还有六枚筹币呢?他这么有成算,也许下一轮还会讲条件——当然,下一轮一定要逼他一次性把所有的筹币都拿出来交换。
筹币,我们要拿。
他的命,我们也要杀。
“投票吧,快没时间了!”许谈也催促起来。
这三个人看样子是不会投给许谚了,许诗绝望地心想,加上许谚的一票,这四票绝大的可能都会投给自己。
而自己这一边呢?往好了想,假如那个许译和许诺都是头脑清醒的人,应该会选择投许谚,算上自己这一票,许谚也才三票。
最关键的是要看那个一脸病气的女孩儿那一票会投给谁了,她像个新手,一直唯唯诺诺没有什么主见,虽然也画过关系图试图分析利害,可很大的可能会跟随大流。
何况,她还有极大的可能是狼人,如果她是狼人,那么她的选择只会是投给自己。
而就算她也投给许谚,票数至多是四对四,平票的情况下,她和许谚还是要被进行第二次投票,而第二次,大家不可能再坚持第一次的选择,因为这样做没有意义,必须要在投票时间结束前投出一个结果,否则全员死亡。
这种情况下,明知那三个人不可能选择许谚,为了不被全员淘汰,为了必须得出一个结果,许译、许诺和那个女孩儿之中,肯定至少会有一人改为选择投她。
这也就意味着,不论是进行几次投票,这一轮会被票死的,已经注定了只能是她许诗。
这是个不可能会被改变的结果。
她会被淘汰,她会死,她的女儿也会死。
医院给不出有效治疗的法子,他们说她活不过一年,他们让她想吃些什么就吃些什么,想玩什么就玩什么,他们让她慢慢等死。
她和她的女儿,都会死,都只能死。
是她无能,她这个做妈妈的无能,连一个游戏都玩儿不好,连失败都失败得这么无能为力。
许诗颤抖着双手,从脖子上挂着的筹囊里取出她所得到的唯一那枚筹币,将它放到厅中央的茶几上。
她说:“我只有这一枚筹币,我知道我买不到自己的命。我只求你们中最后胜出的那一个,回到现实世界后,帮我转告替我办丧事的亲友,请他们将来,把我女儿的骨灰和我的放在一起。
“契约上说,在幻境中死亡的人,留在现实世界中的肉身会先被抹去所有曾在幻境中的记忆,然后以各种方式死亡。我怕我在现实中死得太突然,来不及交待遗言,所以拜托了……
“我没有钱买墓地,只能拜托亲友把我的骨灰暂存在陵堂。但我听说,很多寄放骨灰的陵堂是不喜欢寄放小孩子的骨灰的,因为夭折的小孩子的魂灵会闹。
“请帮忙告诉他们,我的女儿很乖的,她不会闹的,她特别听话,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她从来不调皮。我会看好她的,我会守着她,我下辈子还要做她的妈妈,她会很听话很听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