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俊夫妇回到老家,仍旧住进牛栏屋里。
白天出工下地,放工回家饭熟后胡乱吃几口,天一黑就开始吆喝孩子们赶紧钻进堆放柴草杂物的楼板上打地铺。
然后,俩大人才躺到床上,不点灯,省点煤油。
夜里辗转反侧,有时实在睡不着就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外,坐在门槛上点燃一支最便宜的大公鸡纸烟,仰望天空数星星,接着又跟月亮聊会天。
跟湾里其他人没有共同语言,他就从星星月亮身上得到许多安慰。
如果赶上阴天,他就会想那定然后是老天妒忌生气了,有意将星星月亮藏起来,不让他们陪自己玩。
古人云万物皆有灵性,他对此深信不疑。
命运向来是个吝啬鬼,它从你身上夺走的,大自然会从另外方面当作礼物赠予给你。
它始终坚不可摧地秉持人人平等博爱无限的原则,一视同仁对待天下苍生,绝对不会厚此薄彼区别对待。
他内心的天空率先风淡云轻,随即泰然笑笑,直接转身回屋睡觉算了。
这就是看似简单,实为复杂的农家生活。
那年秋季的一天下午,他急匆匆地从湾对面田地间跑回来,不知从哪个旮旯缝里摸出一根烟,连忙用洋火点燃,立马大口大口狠狠地吸起来。
然后一屁股坐到桌边椅子上,愤怒地自言自语:“尼玛,真尼玛欺人太甚!实在手上没有枪,如果有把枪就直接一枪把她给崩了!”
这时家里只有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没有其他任何人。到底出了什么事啊?他虽然愤怒却依然低调,声音并不大,只是神态暴露了内心的底色。
如果真想干掉别人,就算手上没有枪,石头还不是遍地都是,随手一抓,不说指哪打哪,总比逃跑回家坐着生闷气好点吧。
俗话说抓石头打天,他在气头上也没糊涂,石头是用来打天,而不是用来打人的。
原来他刚才挑粪去地头,湾南头虾子的老婆摆摆子嫌大粪臭,张口就骂:“你眼睛瞎啦,没见到我在旁边薅草吗,真是的,王八日的,把老子臭死球了!”
“你......”
他原本没太当一回事,挑着空粪桶往回走的时候,只是重重地盯了她一眼。
哪晓得摆摆子怒火中烧,立马当着众人的面再次破口大骂:“臭狗日的,你,你,你...我怎么了?!骂不得你吗!有种骂我一句试试看,看看老子今天怎么收拾你,王八操的!”
周边其他人见到一个跛脚女人无惧无畏骂个男人,纷纷笑了起来。更可笑的是摆摆子一个女人,长的没点女人样,都长在中年了,始终不长身高。
仍执着地坚持横向发展,一身赘肉,可以说是奇丑无比,连丑八怪都懒得用,免得遭塌了这三个汉字。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像极了一只竖起走路的癞蛤蟆。
也许是她多少有点自知之明,见大家都嫌弃她长得难看,没几个人爱跟她搭讪,可能耐不住寂寞。
因此,今天逮到机会就理直气壮地欺负这位被头上戴了几十年的大帽子一直压得抬不起头来的老实人,刷下存在感。
再加上孤俊年轻时参加远征军翻越缅甸野人山落下了后遗症,两只脚板起了马蹄一样的硬萤,用力走路就会歪。
这无疑给了摆摆子跟他斗的万丈胆量。
皮肤跟她的良心一样看起来要比一般人黑得多。看热闹的总是不嫌事太,人人无比期待接下来搞场有好戏直播。
“你个王八日的!”
此情此景,实在忍无可忍,孤俊便回了一嘴。
或许是旁边一堆人的嘲笑蔑视给了她天大的勇气,她有恃无恐吃定他了。边骂边跛到他身边,突然出手一巴掌扇到他脸上。
他猛然一愣,转眼看见旁边田地里一张张更疯狂的笑脸喷出来的嘲笑声,不知如何是好。
只得强压怒火,敢怒不敢言。
面对一个张牙舞爪胡搅蛮缠的泼妇到哪说理去?关键是有理也讲不清呀,索性咬紧牙关懒得跟她理论浪费口舌,直接转身走人。
不管怎么说,好男不跟女斗,何况她还狗仗人势。真想干翻她,完全不用吹灰之力,可是转念一想,自己何必跟女人一般见识争个高低呢。
年底,湾里组织男匠到面前塘里用专门用来捞鱼的网打鱼。
池塘两边一边一组人拉着网头擦底拖着走,快到塘角了,被网赶过来的鱼,有些不甘心做桌上菜开始高高跃起,跳出包围圈。
这边本钱朝对面指名道姓大声骂他,漏网之鱼本就无可避免。再说,也不可能真的一网打尽呀。别说做不到,更不能那样做,总得留点鱼苗,留待来年过年再捞吧。
重点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对面又不止他一个人,干嘛不骂别人单骂他一个?
另外本钱也只是个平头百姓,就算没做好,关他什么事?想做大社员也不能骂人呀?这不是欺负人是什么!
他听到谩骂声,抬头看了一眼,旋即低头继续使劲拉网。
对的全是别人的,错的全是他的,吃不了兜着走。
不仅功劳跟自己没一毛钱关系,苦劳也谈不上,只有继续勤劳,跟致富边都沾不上。
在某些环境,你越是不想惹事,一些破烂事越是厚颜无耻地主动找上门来。
一个知识分子,明明教书育人为个人强项,却想那么多轻易地放弃了,跑回来种田伺弄自己的短板。
特别是环境不一样了,周边人的层次大不相同,甚至有着天壤之别,不说要想有所作为比登天还难,光是获得最起码的尊重,不挨骂受气都做不到。
孤俊可是读了一肚子书的主,他不可能不明白世间的这些事理,但是,从未见他为自己曾经所做的一切后悔过,更未说过一个错字。
所谓名声怎么可能当饭吃?
这句话亿包含的简单意思,让掌握人类命运的老天爷情何以堪?
因此。生活还得现实点,离不开柴米油盐酱醋茶,更离不开阳光雨露和土壤。
孤俊母亲加唯一的弟弟在湾里眼见到他被人欺负,始终不闻不问,全当看不见,更别提出手相助,站出来说句公道话,连私底下过来安慰一声都舍不得说出口!
用湾里一位好心人的话说,“这哪儿像一家人啊,母子不像母子,兄弟不像兄弟,简直连外人都不如!”
更不堪的是他母亲还趁女儿过来走亲戚之机,拉着她的手,当着小儿子的面咬牙切齿地挖苦说:“他这是活该!谁让他亲手把你们的父亲叫回来给害死了,这个短阳寿的!
头先死罪,愣是托人找关系把他给免了,好在后头还是把他抓起来送去劳改,真是应了那句老古话,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大家包括你们的后人都不要理他一家任何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其他几家亲戚由我自己负责传达。”
这样的话她都不知道在谁谁家里叮嘱了多少回,拉帮结派建立联合阵线,让他们把仇恨牢牢地刻画在心上,并且坚决传给下一代。
再远的路也有尽头。
第二天春,阳光普照大地,政策的春风吹进了偏僻的小山村,压在头亮了。
一家人长吁一口气,扬眉吐气欢天喜地迎接新生。
直到这时她媳妇才偶尔在家轻声跟几个孩子感慨虎落平阳,被犬欺。
几十年的过往一幕幕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苦不堪言又一言难尽,终生都不可能忘记。
好在一切都翻遍成了过去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