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的小酒馆中,狐狸终于等来了他的情人。
他并没有表现得多欣喜,而是懒洋洋地说道:“时间就是金钱,所以你现在欠了我十枚金币。请阁下认真考虑一下还款的方式,最好当场结清,但如果你苦苦哀求,我也可以考虑接受肉偿。”
这熟悉的狐狸的说话风格让维特原本肃然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
“金币没有,不过我带了一份金色的礼物给你。”他说。
狐狸好奇地一挑眉:“哦?”
维特把手伸进了大衣的内袋中摸索,当手指碰触到那被体温捂热的金属时,他突然犹豫了。
“你在里面藏了什么宝贝?”狐狸见不得他这副慢吞吞的样子,直接把手伸进去一摸。
他摸出了一只金子做的餐碟,上面还带着情人的体温。
“这个金碟的浮雕工艺可真精致,这细节的做工……啧啧,工艺耗费的成本都比金子本身多了,不像你的风格啊。”狐狸嘀咕道。他私下里觉得维特的品味早就被梅菲斯特带偏了,家里的东西充满了暴发户的色彩。
但是这只金子做的餐碟与众不同,无论是上面凹凸的浮雕还是餐盘边缘上仔仔细细绞出来的边纹,无不体现出了它独特的审美格调,让它丝毫不因为材质而被质疑庸俗。
维特苦笑了一下,没有解释它的来由。
“喝一杯吗?”维特主动问道。
“好啊,你给我调,一边调酒一边聊聊这几天的事情吧。”狐狸指了指吧台。
维特开始调酒。诺亚城的贵族们在奢侈享受上绞尽脑汁,虽然限于材料,调配不出太复杂的酒饮,但是已经有了基础的调酒工艺,后来逐渐在平民阶层传播开了。
维特身为贵族中的一员,本来对此兴致缺缺,但是在认识狐狸之后,他喜欢上了调酒,因为狐狸喜欢喝酒。
他熟知狐狸的喜好,他喜欢的酒类,喜欢的调法,他了若指掌。
这是狐狸真实的喜好。调酒的时候维特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狐狸伪装了自己的身份,但是他对酒类的爱好是真实的。
而他珍惜这一点点泄露出来的真实,所以试图用调酒取悦他的情人。当狐狸喝着他调制的酒,露出满意的笑容,惬意地与他说着闲话开着玩笑,那一刻洋溢在他本不会跳动的心脏中的情感,是幸福。
“这些天,我被梅菲斯特大人派去执行了一个秘密任务。”维特一边调酒,一边将早已编好的故事娓娓道来,“黄金工坊里有一个重要的项目搬迁了。”
情报商人脑子里的那根弦被拨动了,他眯了眯细长的眼睛,眼瞳中闪过一缕弧光。
“搬迁这种小事,竟然也要你亲力亲为,看来你这个管理人当得相当辛苦,我还以为你只用负责‘不死药’的部分就好了。”狐狸揶揄地说道。
“虽然和‘不死药’没太大关系,但是严格来说,它比‘不死药’更重要。”维特摇完了酒,将酒液倒入杯中,推给了狐狸。
狐狸完全被这个消息迷住了,刚想继续探问,维特朝酒杯抬了抬下巴:“新琢磨出来的一种酒,你尝尝?”
狐狸不假思索地喝了一口:“唔……味道不错。”
其实有点酸苦,但是为了情报,狐狸敷衍地赞美了一下维特的努力:“黄金工坊又有新的项目了吗?需要我帮你拉几个赞助人吗?从其他大陆来的那群旧贵族正想尽办法混进诺亚的贵族圈里,他们不会吝啬在黄金工坊里花点钱的。”
“这个项目没什么用得上钱的地方,是梅菲斯特阁下的私事……”维特盯着狐狸喝了一半的酒杯,缓缓说道。
这让狐狸越发好奇了,他嗅到了重要情报的气味。
他舔了舔沾染了酒液的嘴唇,拿起酒杯掩饰地再喝一口,可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了不对劲——他突然失去了力气,手指麻痹,酒杯掉在了桌子上,又一路滚到地上,摔得粉碎。
“你……”狐狸惊恐地看向维特。
酒馆昏暗的光芒中,维特的大半张脸都埋没在阴影中。
“只是一点麻痹的药。”维特说道。
“你想做什么?”狐狸在冒汗,他拼命回想维特的动机,只能想到自己与反抗军联络密切的事情暴露了,现在维特是来捉拿他的。
维特没有立刻回答,他在狐狸的身边坐了下来,现在灯光能照到他的脸了,他神情麻木,宛如行尸走肉。
“我想和你聊聊,我的故事。”维特说道。
“……”
维特的故事?狐狸调查过他的身世,他来自一个没落贵族家庭,父母亲人都已经去世,他继承了子爵的爵位,因为出色的工作能力得到了梅菲斯特的赏识,在黄金工坊任职。
“你调查到的信息是伪造的。真正的我并没有父母,没有家庭,也没有过去,我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维特坐在狐狸的面前,疲惫而孤独的眼睛凝望着他爱的人。
“黄金工坊的‘不死药’里藏着残酷的秘密,那个项目真正的名字叫做‘瓶中小人’……看你的表情,你似乎知道真相?”维特略有些惊讶。
“是,我知道了。”狐狸说道。
“那你知道瓶中小人的原料吗?”维特问道。
狐狸痛苦地抿紧了嘴唇:“我猜到了……大量失踪的流民,对吧?最早,我就是为了调查这件事才故意结交你的。”
维特苦涩地笑了笑:“我也猜到了。你看,我们竟然在这种地方心有灵犀。”
狐狸憎恨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做梅菲斯特的帮凶?为什么?!”
“因为我别无选择!”维特激动地低吼道,“我没得选,我生来就是一个瓶中小人!梅菲斯特的瓶中小人!”
狐狸蓦地瞪大了眼睛。
维特拉起他虚软无力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上:“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这里会有一道伤疤吗?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因为我挖开过自己的胸口,在心脏里植入了起搏器!你听到它在跳了吗?你感觉到我的呼吸了吗?但这一切都是假的!”
他低泣着,凝望着狐狸的眼眸:“我是在认识你之后,才想要做一个人。我想和所有人一样,有呼吸和心跳,想爱与被爱,想要拥有……那奢侈的、遥不可及的……自我。”
狐狸屏住了呼吸,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荒唐话:“你爱我?”
维特捧着他的手,像是祈祷:“是,我爱你。”
狐狸沉默地看了他许久,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或许你只是想找个人睡罢了,而我恰好技术够好。至于其他……我没有什么值得被爱的地方。”
狐狸有自知之明,他长得并不多么俊美,经常冷嘲热讽,也许任务期间他会耐着性子小心讨好,但是在维特面前他很少这样。他隐约感觉到自己被纵容着,于是肆无忌惮地释放着自己性情里恶劣的一面,贪财、刻薄、愤世嫉俗。
为数不多的“优点”,大概是他在床上很放得开,但这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而是他耻辱过去的一部分。
狐狸的话让维特瞪大了眼睛,他愤然反驳:“你浑身上下都值得被爱!”
这没来由的激动让狐狸忘了自己的处境,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维特:“你那么勇敢,有一次我们散步时遇见了劫匪,你第一个冲上去和他打了起来,当时你手无寸铁,但是毫不犹豫。”
狐狸:“因为他想抢我的钱!那可是钱,除非从我的尸体上搜,否则他做梦也别想我主动交出来!”
维特:“那你的钱去了哪?”
狐狸:“我存起来了。”
维特:“是吗?我还以为它们变成了食物和药材,落到了反抗军的手里。”
狐狸:“……”
维特笑着,颤声说道:“你拥有我没有、却向往的东西——自我。它让你成为了一个人,让你永远充满了生命力。”
狐狸:“自我,每个人都可以有。你当然也可以。”
维特摇了摇头,凄凉地苦笑着:“不,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拥有自我,唯独瓶中小人不该有。因为这个世界让我们出生,是为了让我们去死,成为饲主复生的载体。我们越是清醒,就越是痛苦,因为我们本来就是工具,工具不应该有自我。”
“当工具意识到自己是一件注定会被用坏的工具时,他的人生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苦和憎恨,因为,他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维特流着眼泪,看着他爱的人,“因为,我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多么残酷的一个词语。
对于维特而言,他活着就是梅菲斯特的复活道具。无论他多么憎恨他的饲主,他都只能默默祈祷他长命千岁,因为饲主的死,意味着他的“死”。
身体犹在,意识消亡,这是比灰飞烟灭更残忍的死。
“我们再想想办法,也许会有能让你不被夺舍的办法呢?”狐狸说道。
“有。现在就有。”维特泪流满面,拔出了袖中的尸鸠之刃。
那美丽的、金子制成的刀刃,在酒馆昏暗的光芒中闪闪发光。
“那或许是神明,又或许是魔鬼,无论他是谁,他给了我一个选择,一个改变我命运的选择……”维特捧着刀,喃喃地说道,“它可以让我与梅菲斯特之间的‘饲主契约’逆转,我将得到他的身体,他的记忆,他的力量,他的一切……诺亚方舟会是我的领域,我不必再为死亡而终日惶恐,我将拥有人世间至高无上的地位,我会是新的……神明。”
狐狸的眼睛越睁越大,作为一个迦南人,他永远不相信有免费的午餐。
于是他问道:“那么,代价是什么呢?”
维特凝视着尸鸠之刃的眼睛,缓缓转向他,那眼眶中是不断落下的泪水,他终于举起了刀刃,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中,像是要攥住自己的命运。
这一刻,狐狸恍然明白了什么:
“原来,代价是我。”
狐狸的心脏慢慢冷却下来,让他的眼神也逐渐变冷。
他看着维特,那个他也许在虚情假意中动过真心的情人。维特或许真的爱他,但是这样的爱,在成为神明的诱惑中不堪一击。
这是不公平的比较,不公平的试探,谁会因为爱而放弃整个世界?!
想到这里,狐狸心灰意冷:“动手吧。如果你能成功,或许也是好事一件。但是希望你不要成为下一个梅菲斯特。否则即便我死了,反抗军的人全都死了,未来也会有无数人奋起反抗,将高高在上的神明拖下地狱。”
这是他的真心话。
他相信这一刻的维特不会成为梅菲斯特,但是时间会改变一个人,在他拥有梅菲斯特的身份,梅菲斯特的权势,梅菲斯特那只需要享乐而不需要支付任何代价的人生之后,维特还会是维特吗?
假使有一天,神性泯灭了人性,维特的所作所为和梅菲斯特再无区别,那么究竟是维特夺舍了梅菲斯特,还是梅菲斯特夺舍了维特?
或许,维特的命运就是成为梅菲斯特,无论是自愿,还是非自愿,他终究会变成梅菲斯特。
但是,这个生来就是工具的瓶中小人,决定反抗他的宿命。
在狐狸震惊的眼神中,维特冷静地将刀锋刺向自己的胸口,用力往下一划——
皮肤绽开,血肉分离,在他血淋淋的胸膛中,在两片人造的肺叶间,是一颗跳动的心脏。
瓶中小人的身体生命力顽强,他们本就不需要呼吸和心跳,对普通人而言即刻殒命的致命伤,在他身上是剧烈的疼痛与漫长的死亡折磨。
他可以忍受开胸的疼痛,他忍受过第一次,当然可以忍受第二次。
维特冷汗涔涔,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不,你不是我的代价,你是我的爱情,以及……”
染血的手,握着染血的刀,割断血管,挖出心脏。
这个一生都在被利用的瓶中小人,握着自己跳动不止的心,将它放在了那只华美的金碟上,它们都在发光。
“自我。”维特笑着说道。
心脏扑扑跳动,这不是人类的心,因为人类的心在离开了身体之后就会死去,可是它仍然在跳动,鲜活得宛如过去。
让它跳动的,是心脏中被维特亲手植入的起搏器。
那不是冰冷的机械,而是他因为爱情而诞生的自我。
“我不想再做工具了。”在生命的力量逐渐流逝的死亡面前,维特捧起了金碟,“我想做一个人。我想要相信那些美好的情感,相信爱超越生死,爱高于生死。”
“我很高兴,我战胜了贪婪的欲望,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甚至战胜了憎恨。我不是因恨而死,我是因爱而死!”
“从今天起,梅菲斯特不会在我身上复活。我迎接了我的死,他也将迎接他的死。”
“亲爱的狐狸,无论你爱不爱我,看在这只美丽的金碟的份上,你会永远记住我的,对吗?”
维特将盛放着他心脏的金碟放入了爱人麻痹的手中,他看到了狐狸的眼泪,那眼泪中倒映的光芒,恰如爱情。
“你真是一个疯子。”狐狸哭着说道。
“不,我不是了。从前,这个世界让我恨得发疯,但是现在,你让我清醒。”维特笑着说,血从他的眼角流下,他缓缓闭上了眼睛,虚弱地靠在爱人的肩膀上。
“维特。”
“嗯……”
“我也爱你。”
在踏入死亡之门的那一刻,一个在堕落的世界中救赎了自己的不幸者,听到了天国的回音。
他挣脱了工具的命运,以一个人类的身份,在爱与被爱中死去。
他再无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