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辚辚，马萧萧。
跟随天子迁都的车队自从六月丙寅吉日出了长安之后，沿着渭水南岸走了八日，于甲戌日这天抵达了跟郿县一水之隔的对岸。
这里本不是一处常用的渡口，河上的木船远远不够这支庞大的队伍渡河。董璜于是下令车队白日就在岸边就地驻扎，着手安排兵士在附近的大山上伐木造船。
代表着天子的朱班重牙乘舆被停放了在道旁依山傍水的阴凉处。
刘协在车上站了起来，从车帷之间环顾四周，他的脚下是鸾雀立衡，头顶是华蚤羽盖，面前六匹枣红色的骏马低头啃食着青草。
贵人伏氏、董氏、宋氏的骈车都停在附近，近侍和宫女们团团围在车轨间。
远处的渭水边，禁军五校的士兵正忙忙碌碌地组织造船。
刘协从那一堆监工的将校当中没看见董璜，心中便有些不安。他一向心思敏锐，此时只不动声色地叫来侍中杨琦，说道：“去问问董卿，造船几时能成？”
杨琦奉命而去，不过片时又跑了回来，禀报说：“中军校尉称‘树木久雨阴湿，不能行船’，完工尚需一两日。”
刘协一听便觉得不妙，当机立断地下令道：“公卿贵人，断不可露宿于此。今先渡河入郿，兵士不足载者，可以缓渡之。”
“陛下，只恐无大舟可载骖车......”杨琦磨蹭着不肯再去见董璜。
刘协自然看得出此人的推脱之意，便不作勉强，转头点了另一个侍中：“皇甫卿，你去告知中军，使车驾即刻北渡。”
皇甫郦跟董璜同是凉州籍将军的亲眷，他们之间早年就认识了，并没什么不敢去的。听了天子之命，皇甫郦立即就去找董璜商议。
谁想董璜竟然不肯放人过河，更是佯作怒状，只字不提天子，一味地顾左右而言他：“君伯父新败河东，使圣朝之土沦落反王之手，太师加恩不罪，而君何敢欲与吾等乎？此间所为，皆太师之命，再有片言，必诛之！”
皇甫郦听见董璜把话引到皇甫嵩头上，立马就火了。他出身将门世家，脾气本就不小，此时怒上心头，专挑着董卓的痛处威胁道：“近者胡文才之强，君所知也；吕布谋私而误之，斯须之间，东京倾覆，此有勇而无谋也！君家族荷国宠荣，倘若挟主犯法，旦夕身首异处，犹不为幸也。”
“大胆！”
董璜闻言，顿时勃然大怒。他早已清楚董卓入蜀的计划，本来就对前路感到惶惶然，再被皇甫郦这么冷嘲热讽，董璜只觉得对方字字句句都是在说他们将会谋划不成身首异处，那股无名之火再难压制，呵斥连连，什么“竖子”“庸狗”之类的脏话都用上了。
此时天子公卿都在，这帮人的家丁加在一起都不比董璜带的士兵少了，于是乎，皇甫郦对上董璜是毫不怯场，腰板挺得笔直，一口一句天子地斥责董璜。
“天子之命，尔焉敢不从！是待谋逆乎？”
“谋逆的是你！”
董璜身边带的都是他自己的兵，底气也不输对方，他嘴上半点不饶人，只是怎么也不肯接那送天子过河的话。
二人争吵了半天，嘴上好像都连珠炮似的没有半分停歇，心中却各有各的焦急。
皇甫郦一边应付着吵架，一边暗暗猜测董璜这般推托是有何图谋，还要小心不被董璜瞧出来他的试探；而董越的紧张其实丝毫不下于对方，他此时满心都在盘算着该怎么继续拖延时间、以及董卓和董旻什么时候才能过来支援他。
然而很快，他们面对面的表演就被一伙新来的不速之客给打断了。
西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支数千人的兵马，两面显眼的赤色大旗分别写着“中郎将李”和“中郎将王”，正是此前一直屯驻在长安附近的李蒙和王方。
董璜见了来人，喜笑颜开，当即撇下皇甫郦就迎了上去：“二位将军辛苦了！”
皇甫郦心知他已经无力阻止对方的图谋了，跌足”唉“地一声，只好忿忿地跑去找刘协回话兼告状：“璜不肯奉诏，辞语不顺......”
“噤声。”
刘协赶紧止住了他，环顾左右，趁着那些疑似董卓眼线的人好像都没太注意这里，连忙低声说道：“卿无须言，乘夜速去。”
“陛下？”皇甫郦惊愕地抬头，刘协已经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回了车上，再无言语。
忽然，另一侧的公卿队列当中传来了一阵喧闹。
“贼臣休想得逞！”
“走是不走？”
“反贼！胆敢挟持......啊！！”
刘协急忙派人去看。
不一时，射声校尉沮儁带了一队人马匆匆赶来，说道：“陛下，董璜伙同凉人谋反，意图劫持陛下入斜谷！”
刘协在车帷后面低低地“啊”了一声，强自镇定下来说道：“卿奉职公忠，今贼兵满路，宜思方略。”
此言一出，围在车驾左右的一众侍中、宫人好像终于找到了主心骨似的，奇迹般都冷静了下来。他们心里想的都是，天子虽然只有十一岁，临危之际却沉毅庄重，假以时日，必是一代明君。
沮儁肃容下拜道：“请陛下乘马上船，臣等誓死护送陛下渡河！”
“好，备马。”
刘协立即答应。
然而不等侍从们找来马匹，李蒙已经带着千余名士兵朝这边凶神恶煞地扑了过来，一路不问男女砍翻了几个挡路之人，作势就要上来抢夺刘协的乘舆。
沮儁立即率部迎上。
“护驾！护驾！”
“陛下小心！”
剩下的侍中们纷纷从队伍各处赶了过来，围在刘协的周围。
刘协刚刚还作势要下车，此时却回到了乘舆中央庄严正坐，透过帷幔的缝隙里关注着不远处的战况，神色平静，波澜不惊。
然而，刘协优异的表现并不足以挽回他们兵力的劣势。
“校尉！”
随着一声不知是谁发出的嘶吼，一把利刃穿透了沮儁的胸膛。
鲜血顺着刀尖滴落，刀被人猛地抽出，高大威猛的身躯轰然倒地，这位几个呼吸之前还在御前献策的刚毅武臣，转眼间就被薄薄一层黄土遮蔽了面容。
更多的李蒙士兵挥舞着刀戟，向刘协这里冲了过来。
眼看贼兵迫近，侍中朱展大喝一声“贼子敢尔！”，提剑就向着来敌冲了过去。
李蒙指挥着部下继续往前冲，很快就淹没了他。
剩下的侍中们相互看了看，手已经抚上了腰间佩剑，每个人都下了誓死护主的决心。
这时刘协突然开口对杨琦说道：“举起车帷。”
杨琦下意识地照做。
李蒙的士兵一锅粥似的冲到了驾前十余步，只见杨琦高高举起这辆六驾马车的帷幔，天子刘协端坐在车中，清朗的声音饱含愤怒：“诸君何敢迫近至尊耶？”
冲在前排的士兵被刘协震住了，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种辑本来被刘协藏在宫人侍从之中，此时顾不得身份暴露，趁着李蒙士气稍弱，赶紧带头高呼“万岁”。
“万岁！万岁！”
一时间车驾附近的人全都跟着喊了起来，刘协一方的气势十足，来敌竟然真的不再向前了。
李蒙见状，也不再挥兵强夺，迈步上前对着刘协依礼一拜，说道：“臣中郎将李蒙，奉太师之命，请陛下迁都汉中。”
此时刘协心中早已盛怒，只是顾忌着眼前这些乱兵，不敢当面发作。这边李蒙说完之后，刘协便充耳不闻，一言不发。
种辑出声质问道：“前言迁都于郿，圣旨以下，岂可擅改？”
李蒙完全无视了种辑，对着刘协又作一揖，说道：“反贼赵王已经攻破潼关，太师急令臣前来请旨，请陛下降诏，迁都汉中。”
刘协眉毛一动，还是没有出言。
这时侍中们见李蒙好像还挺讲道理，顿时一个个站着君臣大义指责了起来。
李蒙又不是什么脾气好的，立即把佩刀抽出来一半，目露凶光地大喝道：“谁敢多言，但试刀耳！”
没有人面对利刃能不胆怯，支持众人誓死护驾的那股子的心气在刚刚已经稍缓了缓，此时再被李蒙一吓，一下子就全都噤若寒蝉。
李蒙拿回了主动权，再次看向刘协，语气阴森地逼问道：“今反王势大难当，太师忠贞，愿舍命断后，令臣等护送陛下先行入川。陛下何疑？”
刘协也不知道刘寿到底打过来了没有，可是此时不论是眼前局势、还是可能的外敌威胁，都让他别无选择，服从董卓的安排就是他唯一的出路了。
刘协做出了决定就不再拖泥带水，十分爽快地下了诏：“尚书拟旨，迁都汉中。”
尚书王隆应声而去，带着尚书台的官员在这个荒郊野外的地方以一种神奇的速度把下诏流程运作了起来。
不多时，新的迁都圣旨就颁布了出来。
公卿百官刚才都被董璜带兵团团围住，看着刘协这里的动静还不知所以，等到诏书宣读完毕，百官这里立刻就炸了锅。这些读书人骂起人来，能说的理由可就多了。
“大汉立朝四百载，两京为国之根本，园陵所安，焉能背弃祖宗！”
“必是逆贼蛊惑陛下！”
“贼臣无道......”
此时已经图穷匕见，董璜也不用再遮遮掩掩了。他可没什么耐性，听见身边有人骂得起劲，当即便是一刀砍了下去。
王允在听到诏书的一瞬间，突然就明白了董卓留下黄琬守长安的用意。可笑他们先前还以为这次好不容易从董卓手里骗来了兵权、可以反过来制衡贼臣了，谁知这番苦求所得的，不过是人家的一枚弃子。失去了黄琬这位刘焉的姑表兄弟，无异于是给入蜀之后的反董势力自断一臂！
此时百官之中有的激愤、有的怯懦，而董璜无所顾忌，又接连杀了几个带头咒骂的官吏。
随着一股股鲜血喷溅，义愤的人更为义愤，恐惧的也更加恐惧，乱哄哄没个收场。
如今太尉赵谦远在成都，此间众臣便是以司空种拂和司徒王允为首。
种拂在人群中找到王允时，就看见王允脸颊上挂着两滴清泪，神情刚劲狰狞，好似要择人而噬。
“王司徒？”
种拂吓了一跳。
王允过了好一会才收起那副凶狠的样子，变得有些颓然，问种拂道：“种公，事已至此，还有何法？”
种拂双眉紧锁，并无他法。
这时种拂之子议郎种劭推开人群挤了过来，蔡邕也被家丁护着赶到，几人一起焦急地商议起了对策。
然而，他们纵有千般忠勇才智，面对董璜、李蒙、王方三路加在一起七千多人的兵力，此时也只能是束手无策。
另一边，刘协已经被催促着起驾了。
李蒙对天子还算客气，恭恭敬敬在车前拱手道：“请车驾起行。”
刘协一指地上沮儁的尸身，口述着下诏曰：“朕禀受不弘，遭值祸乱，未能绍先，以光故典。二千石薨，无赠馈资，盖不言吉。既非吉日，未能迁都。”
李蒙正打算派人把沮儁收殓了，董璜却已经策马赶了过来，他手里倒提的佩刀还在往下滴着血。
董璜上来就是一句：“来人，请车驾入斜谷！”
兵士们不由分说就把奉车都尉扯到了车上，拿刀指着，直到此人战战兢兢地挥动了马鞭。
六匹骏马应声扬起四蹄，天子乘舆缓缓而动，贵人骈车、公卿皂车法驾相继跟上，被乱兵胁迫着转道向南，直奔着幽深的山林里去了。
......
陈仓。
就在刘协车驾进入褒斜道的次日，一位自称来自长安的使者赶到了陈仓城中，宣诏令董旻前往郿坞觐见。
董旻明白这是董卓叫他赶紧撤去蜀中的意思，于是当天就点起三千叟兵离开了陈仓。
他特意还留了一千人想要稳住杨定给他多拖些时间，哪知道杨定早就从贾诩的信中得知了董卓的谋划。随着贾诩所言一桩桩地兑现，杨定终于确信了他自己就是那个被董卓无情抛弃的替死鬼。
丙子日，董旻前脚刚走，后脚杨定就开城投降，把陈仓这座关中的门户献给了傅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