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追击董卓、刘协乃是国家大事，然而对于治政廉能、兼统戎马的重臣来说，追击穷寇远没有稳定局势来得重要。更不要说杨定部下万余人的大军都在陈仓城中，若是此时不作整编，等到傅燮他们带兵离开陈仓，这些兵立刻便能把方圆数十里祸害成焦土一片，日后一两年内这片地方都别想能扫清盗匪。

这天傅燮接到杨定投降的消息之后，只把徐荣本部那几千人派了出去追杀董旻，他本人带着几位太守一起进城，软禁了杨定手下的一大票校尉、都督，把杨定部下不明就里的军队一顿整编，再叫上本地县令县吏名士等人，像模像样地办了场宴席，以庆祝陈仓不战而降，弃暗投明。

宴席倾醽醁，黄堂沸笛笳。

傅燮高坐上首，新降的文武官员争抢着拜见，盖勋、贾诩也都跟席间的凉州老乡们一番安抚结交。二十五六岁的从事庞德坐在下首第二排，也忍不住抬头去看，不是看被缴了佩剑略显狼狈的杨定，而是看向坐在他斜前面、气场温和威严的沮授。对方起家跟他颇有些相似，八九年前在冀州别驾的任上举了茂才，转了两任县令，如今已经稳坐二千石太守了。庞德乃是凉州望族出身，早年曾任郡吏，如今身为州从事跟着傅燮出来打仗，尽忠尽节自不必说，那份志在功名之心也随之蠢蠢欲动。

前排上座的觥筹交错甚是无聊，年轻气盛的庞德目光灼灼地盯着沮授，沮授却目不斜视，眼光甚至没往身边左右斜一斜。偶尔有两个新来的人搭话，沮授就不冷不热地与之对饮一杯，不言不语，自有一派名士风度。庞德盯了一阵，心里渐渐有些明白，他想要走沮授这条路线出仕，也得耐得下这个心才成。

又过了一会，沮授忽然主动举了杯。庞德下意识地跟着照做，就听得上面热闹着的众人一阵哄笑之后各自归位，贾诩带头干杯：“夫赵王之奉尚书，持节以令天下，其宜从之也。自古有霸王之志者，固将释私怨，以明德於四海。今诸公弃暗而投明，赵王闻知必喜，愿诸公勿虑！”

满座中人哄然举杯，说着“惶恐”“死罪”之类的客套话，纷纷把酒吞了。

酒放下，贾诩接着说：“此次我等奉赵王之命为国靖难，诸公何不同往、同为国家出力？”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是要把这堆旧的掌权人尽数带走。席间顿时就有些心思活络之人眼珠子转了起来，正在想着办法开脱。

贾诩把各人神色都看在眼里，话锋忽然一转，“整修，意下如何？”

凉州人的习惯，叫人都喜欢呼字，既不称名也不称号，至于官位头衔等等也都一概省去。若非刘寿的字没有传出去，这会席间说不定就得有人喊上一句“景梦威武”。

“文和放心，”杨定应得干脆利落：“为国家效力，宜早不宜迟。”

这时有个自作聪明的都督端着酒站起身来，对着上头傅燮喊道：“陈仓乃是大县，岂能无令？某颇识一些文字，诸公都去征战，南容使某代行县令如何？”

此话一出，新降的官员面色都不太好看。谁愿意去打董卓？谁不想留下？何况这陈仓令也是个千石的正经官身呢，得了这个，以后升迁的机会肯定比旁人要好。

现任的陈仓县令被气得脸都青了，他受了杨定这半年的气了，此刻仗着这伙人不敢发作，直接把酒杯往案上重重地一磕。

被叫了名的傅燮还没发话，贾诩忽然笑起来：“诸公呀，凉州从事庞令明乃是狟道人，是你们的同乡，若是共事起来，你们这些人可要帮衬着他！”

这话把一堂的人都说愣了，有些尴尬地面面相觑。

杨定老神在在，他这样老而不死的人精自然听得明白，这话是说给将要留在陈仓的那些都督司马们听呢。杨定把酒杯一举，大笑起来：“咱凉州的英才俊杰，咱们一定鼎力扶持！”

庞德突然被点到名，还没想明白上官叫他做什么，就看到他面前的沮授今日第一次动了位置，转过身来笑着看向他：“庞从事，恭喜！”

“什么？”庞德有些愣着。

沮授温和地笑笑：“恭喜陈仓令。”说完就转了回去。

这时主位上的傅燮跟贾诩对视了一眼，豪爽地端起酒杯，就在这堂中当众发令下去：“以从事庞德代行陈仓令。我等在此停驻两日，随后就同往长安......诸君且共饮此杯，为国家安定！”

大伙配合地举杯言笑，有的还跑去庞德面前道喜，席面上很快又热闹了起来。

......

前汉十一帝，除文帝霸陵和宣帝杜陵分别位于长安东南的白鹿原和杜东原以外，其余九座帝陵全都位于长安城北的咸阳原上，景帝阳陵、高祖长陵、惠帝安陵、哀帝义陵、元帝渭陵、成帝延陵、平帝康陵、昭帝平陵、武帝茂陵，自东向西一线排开，绵延百余里。

这些前汉帝陵之所在，历经上百年后就发展成了县，在太平时期便是长安附近的游览圣地，文人学士常常会集于此，登高览胜。而到了战乱时期，这些拱卫长安的县城的命运也就与帝京息息相关了。西汉末，赤眉军入长安，除文帝霸陵因传说皆以瓦器随葬而未被破坏外，其余西汉帝陵全被盗掘。

转眼间又是二百年倏忽而过，东汉王朝也已经濒临崩溃，而这些曾经的皇陵、现在的县城不出意外地再次经历了战乱的洗劫。

就在六月上旬整整十天的时间里，胡轸和吕布的部队在长安周围密集的县城里肆意扫荡，杀死男丁充作“战功”，然后载着夺来的钱粮和妇女撤往郿坞。

关中诸县旦夕凋敝，强壮者纷纷背井离乡逃往南阳或者并州，而那些被抢光了粮食又不敢长途奔波的人就只能沦为难民，躲在地窖、草垛、床榻之中，等待着乱兵离去之后再出门找些树皮野菜来果腹。

董卓本来计划在长安附近搜刮三天就走，然而贪婪的士兵并不会听从他的指派，全都四散开来沉浸式地体验零元购，直到附近的县城搜无可搜、掠无可掠，才终于重新集结起来去郿坞找董卓汇合。

己卯日，董卓终于在郿坞收拢起了他那些搜刮民财意犹未尽的部下，带着一家子的侯爵、县君们，浩浩荡荡地启程前往斜谷，此前一直被关在监狱里的刘焉三子和周忠也都被提了出来一同带走。

斜谷。

这里是褒斜道的北端，刘协和终贵人、公卿百官、家眷的车队迤逦而行。

他们已经在狭长的山谷间走了六天了，此时车马全都挤在一处浅滩上休息。

就在这天的下午，他们遇上了张鲁派出来封锁斜谷的部队。董璜仗着人多且兵甲坚利，作战不到两个时辰就将对方击败。败兵急忙跑回去告知张鲁，董璜追之不及，又顾忌着朝臣们身边数量庞大的家丁队伍，只好任由对方退去。

不过一时半会儿董璜倒还不用太过担心张鲁，因为即便对方快马加鞭地跑回汉中，也得需要至少六七日的脚程了。

到了天将黑的时候，董璜回来报捷，随后便要带着队伍再往前走一段。

满是老弱家眷的人群顿时怨声载道。

董璜暴怒不已，指着一个不知名的官吏厉声骂道：“庸狗敢忤逆乎！”

官吏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突然破口大骂：“忤逆陛下的是你，吾为......”不等他说完，董璜的部将立即将他斩杀。

鲜血飞溅，这一片队伍顿时就安静了下来。

刘协坐在车中正看见了这一幕，顿时气得浑身发抖，颤声唤人：“来人，去给朕下诏......”

“陛下。”这时侍中杨琦打断了他，轻声劝解道：“李蒙、董璜乃是边陲的粗鄙之人，他们也都知道这般做事罪在悖逆，只因此时想把我们带到汉中，才没有太过逞凶。希望陛下先忍耐着些，不要把他们的罪名显亮出来，不然他们得知将来难免被陛下清算，定会更加横行无忌了。”

“唉！”

刘协哀叹一声，靠在了车厢上，好像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

......

刘协和公卿大臣这一路人马入川的命运已经注定，而滞留在关中的那几路大军之间胜负还未可知。

此时董旻已经从陈仓星夜兼程赶到了褒斜道的入口，只等汇合了董卓就一同退去汉中。而在东线上，把守华阴的牛辅也已经得了消息，暗自琢磨着如何瞒过他的那些部下，设法独自脱身。

也是在同一天，傅燮和杨定带着他们全部的兵马从陈仓出发，他们这上万名步兵赶到斜谷还需要至少六天。

这日傍晚，先行出发的徐荣已经追到了斜谷附近，迎面正遇上了扎营在此的董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