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便敏感地醒来,站在窗前出神地看了一会隐没在山之后还未升起的太阳。走到客堂的时候看见弟弟背着一个深蓝色的斜跨书包正蹲在门槛上吃馒头,他看见我,眼睛立刻笑成一条线:“姐姐,我要上学去了。”因为嘴里塞满了东西的原因,让他说得有些困难。
我对他说:“要好好听课。”他使劲点点头,然后站起身走了出去。
我转身便看见爷爷,扛了一把镰刀戴着草帽站在我身后。我于是走上去,接过他的镰刀。爷爷迟疑了一会,说:“你还是别去了。”
我坚定地摇头:“再拖的话,庄稼真得荒废了。”
走在田野间的小道上,仿佛是把自己沉进了一片金色的海洋。四处都是翻滚着的黄灿灿的浪花,太阳正缓缓升起,在金色的麦浪之后可以隐约看见早起耕作的人们。
我学着爷爷的样子,卖力地割着手中的麦子,却远不如他做得那么轻快灵巧。镰刀仿佛怎么都不愿意听话,即使如此费力,也只得缓缓耕作。
就这样做了一上午,不知不觉中太阳已经升至头顶,身上的汗早已将衣服湿透。我和爷爷坐在树下,吃着早晨带来的白馒头和水。
第一次发现秋天的太阳也可以将人晒得心焦,我坐在树下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麦田,心里觉得莫名的失落。
现在正是一天中太阳照射最强烈的时候,耕作的人们大多选择了附近的树木借着阴凉小憩一会。爷爷也躺在树下睡着了,有轻微的鼾声。我却睡不着,心里总是软绵绵的感觉烦躁。忽然看见远处有一块麦田麦子在剧烈的翻滚,我心生奇怪,于是站起身走过去。
是一个人,穿着白色的背心正低着头飞快地割着麦子,他的皮肤早已被太阳晒的黝黑,一层细密的汗珠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
听到响声,他疑惑地转过头。
如此陌生的背影,却是一张如此熟悉的脸。
“元宝?”我脱口而出。
“小秋子?”他也下意识地喊我。
果然是他!
小时候在奶奶家的生活,我已忘记了大半,却还记得的人,那就是元宝。那时我剃半寸,他剃光头,每日我们都和一大帮男孩子一起疯玩。
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见他。
但此刻,我却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情绪来面对他。惊喜?内疚?尴尬?我说不清。
因为元宝,正是与我有娃娃亲的那个人,如果没有当初的反抗,也许我现在回同他一起在这里生活,以夫妻相称。
我看着他,手不自觉地扯着衣角,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倒是他显得很惊讶:“好久不见你啊,真是大变样。”
“是啊。”我应和着,“中午怎么不休息?”我随口找了一个话题。
“俺媳妇没来送饭呢。”他嘿嘿笑着,“等她来了俺在休息。”
“你成过亲了?”我奇怪地问。
“是啊,”他说完,突然变得十分不好意思,“还得感谢你呢。”
“感谢我?”我有些措手不及。
他嘿嘿一笑,说:“嗯,不然俺娘非逼俺同你成亲了,倒娶不上俺媳妇。”
“啊?”我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更加不好意思了,说:“其实俺本来就想和俺媳妇成亲的,俺娘非不同意,结果听你阿婆说你不是也不愿意,最后俺娘只好作罢,答应俺娶俺媳妇,嘿嘿。”
心里像是被谁打翻了一瓶不知是什么味道的作料,那种奇异的味道慢慢发散到每一个血管,渗透进每一个细胞,顺着血液流到全身。没过一会,我觉得全身都充满了一种美好的感觉。因为元宝的话让我感觉,至少我的选择并不都是错误的,我也曾在无意中给别人带去幸福,这听起来是多么让人快乐的一件事。
太阳西沉时才终于结束一天的劳动,我跟在爷爷身后,踩着早晨经过的小路返回。回到家,全身都像虚脱了似的,躺在床上便不想起来,虽然以前在大排档打工,人多时也很累,但与这一天的耕作比起来,还只是凤毛麟角。
弟弟已经到了家,一个人在厨房忙上忙下做饭。我看着被烟灰熏成花脸的他,觉得又欣慰又难过。是什么时候,弟弟已经变得这么懂事了。
他看见我,连忙招呼道:“姐,马上饭就好了。”
“你什么时候学的做饭?”我问他。
他挠挠头:“早就会了,不过奶奶一直不让我做而已。”
我走过去,问:“我帮你打打下手吧?”
“嘿嘿,好。”他笑道,“姐姐帮我烧火吧。”
我于是走到火灶旁,看着里面的木头上跳跃着饱满的火焰,仿佛在表演什么激烈的舞蹈一般。我拿起身旁捆好晒干的麦秆,用火铲夹着送进灶肚。它被火焰迅速包围,映成了彤彤的红色。
晚饭依旧是白米粥,我盛了四碗依次放在灶台上,虽然疲惫却觉得没有什么食欲,于是端起一碗饭,走进奶奶的屋。我听见爷爷坐的长条凳响了一下,随后归于沉寂,我知道他是想阻止我,但是最后他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就这样走进了奶奶的屋子,她面朝墙躺着,一只脚包着厚厚的白布,无力地放在一堆叠起的被子上。
我把粥放在她床前的椅子上,尽量平静自己的声音:“奶奶,吃饭吧。”
她并没有对我的到来作出太大反应,只是低沉地“嗯”了一声。
接下来的几日,每天白天随爷爷下田耕作,虽然割麦子的速度还是很慢,但较最开始而言已经进步很多,多多少少能帮上一些忙了。晚上回到家,便帮助弟弟一起做饭,然后由我送给奶奶。奶奶对我的态度终于缓和了不少,她每次都平静地接过饭,慢慢吃完后再由我将空了的碗端出去。
直到有一晚,我端着空碗,正要走出奶奶的房门,却突然听见她喊我。她的声音很低沉,很沙哑,全然没有那次在医院的声嘶力竭,她说:“我孙。”
我以为是幻觉,却还是站住身,回过头看着她。她的嘴微张着,注视着我,我于是走过去。
“奶奶,怎么了?”我询问道。
她伸出一只手,拍了拍身旁的床板,说:“你来。”
我内心忐忑,不知道她要对我说什么,但还是走过去坐下。
奶奶看着我略微惊恐的眼神,只是摇摇头,说:“谢谢你。”印象里,这是第一次奶奶对我如此平静真诚的说话。
我感激地看着她。
“小艳还好吗?”她突然问。
小艳?我在脑海里飞快的搜索,忽然明白她说的是艳姐:“她很好。”我说。八壹中文網
“小艳是个好姑娘,你妈妈住院那次,多亏了她送钱来。”奶奶自顾自说着。
我惊讶地张大嘴:“送钱?”
“是啊,那么一大笔钱,硬是塞给俺让俺收下。”奶奶说。我脑海里兀的想起有一次小冲开玩笑地询问艳姐那枚张虎送他的金戒指卖了多少钱,艳姐轻描淡写地说丢掉了,小冲打趣道是她自己把钱潇洒掉了这件事。心里不禁塞满了艳姐的脸庞,这才忽然想起,已经快半个月未同她联系。
此后的每晚,我还是一如往常给奶奶送饭,不过与以往不同的是,我们渐渐有了一些交流。都是说着邻里家的事。
秋收并不容易,最后在元宝的帮助下,总算是勉强赶完。我也终于可以按时踏上归途,太久与外界断绝联系,让我十分挂念小城。
晚上,我在弟弟的房间,将来时带的衣服一件一件收到书包里。弟弟坐在床上,一边晃着腿一边不舍地问我:“姐姐,你真的明天就走?”
“嗯,姐姐要赚钱给你念书啊。”我看着他,弟弟却低下头不再说话。
我走进奶奶的房间,跟她告别。我说:“奶奶,我明天就回去了,还得回去打工,钱回头给你们寄来。”
“我孙,”她又一次唤我,“你是好苗子啊,不能耽误。”
我知道她的意思,于是我微笑地对她说:“夏阳以后上学要用钱的地方很多,我耽搁一些没事的。”
奶奶叹了口气:“我对不起你啊……”
我愣了一会,之后突然扑到奶奶床前跪下:“奶奶……”我只喊了一声,便又一次哽咽。这是我回老家来,第二次哭。却是我最大的收获,我终于重拾了亲情,我终于不再是孤单一人。
归程的风景是寂寞的,并不是外出旅游的旺季,偌大的车厢只空散地坐了几个人。
巨大的困倦向我涌来,我于是昏昏沉沉的睡了,这一次,我睡得如此安适,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柔软的手掌将我捧起,轻轻摇晃着。
我于是就做了许多美丽的梦,梦里有爸爸,妈妈,弟弟,爷爷,奶奶,有艳姐,有欧西,有小冲,有明朗,有很多很多的人,那些熟悉或者陌生的人,都站在我身边,冲我微笑,同我交谈。
我敢发誓,这真是我曾做过最美好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