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体是哪一年,付妈已经记不清了,虽然推算着还是能够知晓,她也懒得去想了。可她记得那天的日期,6月8号,是个夏天,正值高考。
路上的车子本就比平时要少,还被疏导的井然有序。她就站在一所中学对面,抱着才刚满月不久的儿子,眼神迷茫又恐惧。
对面的学校门口挤满了人,全都是轻装上阵参加高考的学生,还有正像他们交代着什么的家长们。和只拿着文件袋的考生不同,那些家长们都是全副武装,手里水壶点心蒲扇一应俱全,一看就是准备在校门外跟烈日打长久战。
那时的付妈还没有被人叫过付妈,她有个和打扮气质都十分相配的名字,叫做桂香。桂香就那样抱着孩子茫然的站在人行道上,显得和周围的人群格格不入。
离开考的时间又近了些,街上的人似乎更加多了,而且大多都是脚步匆匆,付妈就这样站在人行道中央,着实显得有些碍事。
“哇啊啊啊啊。”有个男人重重撞上了付妈,她怀里的孩子瞬间哭了起来,男人回头鄙夷的看了一眼,小声骂了句什么,继续向前走去,还嫌恶的用手拍打着刚刚撞到她的肩膀。付妈看在眼里,只是默默忍受着,没有做声。
等候的家长似乎更多了些,校门口实在太过拥挤,于是很多家长分流到了对面付妈站着的人行道上。付妈感觉有人拍了拍的肩,她转身,发现是个中年妇女。“妹子,你瞧瞧这多挤了,我看你也不像候考的家长,腾个地儿吧。”
妇女说着,语气里透着丝不耐烦,眼睛死死地盯着被付妈占据的那一小块阴凉地。付妈看了看她,努力用普通话挤出了几个字。“我要等,校长。”她生硬的说完,说完就换来了妇女轻蔑的嘲笑。
“今天是高考,你在这怎么等的来校长?而且你有什么事,有孩子们高考重要吗,下次再找吧,别站在这了。”她说着,还摆着手,示意着付妈赶紧让开,那动作就像在驱赶头牲畜。
付妈从偏远的农村出来,还不大理解高考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她今天找到校长,是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没有其他退路。于是她直直的站在原地,继续盯着校门口,希望在人群中看到校长的身影。
妇女见自己被无视了,还是被个土里土气的农村女人无视,火气蹭蹭冒了上来:“诶这个山里来的疯婆娘,怎么这么没素质啊你,今天高考的大日子,你非要占着这地儿,让我们这些家长没地方呆是不是。”
她扯着尖利的嗓子叫了完,周围的家长们也都凑了上来,七嘴八舌的让付妈别呆在这。付妈紧紧咬着牙,装作充耳不闻的样子,就是不肯让开,面对着妇女的谩骂,她也不言不语,像极了尊抱着孩子的雕塑。直到越说越起劲的妇女终于伸手,狠狠的推了她一把。
付妈没想到她竟会在大庭广众下动手,毫无防备的身子一个踉跄,抱着孩子摔倒在地上。人群立马嘈杂了起来,却没人要伸手拉她,她无助的盯着妇女得意的脸,直到看见一男一女跑了过来。
那是两个年轻人,看穿着家里应该比较富裕。
“怎么动手打人啊。”年轻男人对妇女严厉的喝着,语气不凶,却十分的有震慑力。和他一起的女人也赶紧过来扶起了付妈,还问她和孩子有没有受伤。付妈看她语气温柔,才放下了戒备,缓缓摇了摇头。
“她自己没素质,站着地不走,全国都知道今天头等大事是高考,哪有她这样自私的?还吵吵着要找什么校长,我看就是个疯婆子……”妇女还在见着嗓子狡辩着,被男人一个眼神压下了声音。
“姐,你听我说,我不会骗你。今天校长是不会在这的,所以我们先离开这,然后有什么难处再跟我说,好不好。”看起来干净优雅的年轻女人温柔的对她说着,配着那张玉般温润的脸庞,让付妈不知怎么的,一下就相信了她。她点了点头,跟着两个人离开了叽叽喳喳的人群,一直走到了附近了小花园里。
在花园的石凳上坐下后,女人就向她提出了很多问题,问她从哪来的,来多久了,就自己带着小孩吗,她都简单的回答了,一开始怯生生的语气,后来也彻底放开了。听说她从昨晚开始就没吃饭,女人还赶紧先从随身的小包里翻出了几包饼干,递给了她。
付妈来成立之后,只觉得城里人暴躁又古怪,还没受到过这样的待遇,一感动,就什么都说了出来。
她来找校长,是因为她男人死了,她男人为什么死了呢?就是为了给那所高中修新的教学楼。
当时施工的时候为了省钱,工地连基本的安全设施都没有提供,她男人就这样从十几米的手脚架上摔了下来,栽在了下面的钢筋林里,当场死亡。他死后,工地照常施工,学校照常上课,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包工头来家里看了一次,扔下包白纸包着的东西后,转身就走。付妈拆开一看,薄薄的一垛钱,都经不起数,居然只有五千。
“一条人命,只值五千?”付妈拽住包工头,不停的问他。包工头不耐烦的推开了她:“那我可没办法,你找校长去。”说完就骑着摩托车扬长而去。于是孤儿寡母的付妈,在家里撕心裂肺的哭完,将丈夫草草埋葬之后就来了城里,她要找到校长。
可谁知到了城里后,因为临近高考,学校都已经放假了,除了门口的保安,学校里几乎空无一人。她一次次的想冲进学校,都被保安一次次拦了下来。有时候遇上一两个老师出来,看见了激动理论着的她,还会不耐烦的告诫她,现在是高考的重要时期,让她不要过来闹事。
那时的付妈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何为了一场考试,丈夫的生死就这样被埋没了下去,仿佛这个人从来没存在过一般。她不明白,在城里,一条人命就这么低贱吗。
“你现在有地方住吗?”原本许诺说帮她找校长的女人,在听完她的叙述之后,突然问了个貌似毫不相干的问题。付妈愣了愣,摇了摇头。安葬完丈夫之后,五千块钱早就已经悉数用尽,她翻箱倒柜带了些钱来城里,也没想到见校长一面竟会如此艰难,身上的钱早在昨天就用的干干净净了。
“这样吧,我听你的意思,你现在丈夫也死了,没有亲人,也没个落脚的地方。我姐姐正好怀孕了,家里要请个人照顾着,你愿不愿意去?”女人对她扎巴着眼睛,微笑着说。付妈顿感受宠若惊,有些不敢相信。
“我……我一个农村人,也啥都不懂,怕你姐姐嫌弃。”她红着脸,操着口蹩脚的普通话说着。“不试怎么知道呢?”女人调皮的一笑,伸手逗了逗她怀中的孩子,孩子咯咯咯的咧嘴笑了。付妈低头看了看笑得开心的孩子,站起来朝着两人不停的深深鞠躬,她知道自己嘴笨,道不出心里浓厚的谢意。
她遇上的那一男一女,便是当时刚刚结婚的苏实和姚淑丽,苏言乐的叔叔和姨妈。是他们,给了她一条通往未来的道路。
从那天开始,付妈便开始了她在苏家的生活。
苏家工钱开的阔绰,生活上对他们母子也挺照顾,付妈孩子生的很晚,本来年纪就大些,再加上老实能干,时间久了,苏良两口子也就当她是自家的大姐了。到了她儿子要上学的年纪,还帮她在外面租了个小套间,让她和儿子能单独的生活。付妈就这样,渐渐适应了城里的生活,儿子叫王至语,从小跟苏言乐一起长大,在城里受了很好的教育,最后争气的被国外的学校看中,初中毕业就出了国,她这才又搬回了苏家住着。
以前的她,其实从没想过,自己能有一天在这繁华的城市里扎下根。
有件事她一直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那天站在学校对面的她,其实已经濒临绝望了,如同条在岸上面临窒息的鱼,只是本能的挣扎着。她内心也深知,就算是找到校长,学校也不会承担起这个责任。
要不是遇上了苏实和姚淑丽,她都已经暗下决定,在前一天晚上用最后的钱买了两包老鼠药,想要带着年幼的孩子一起离开这个没有他们立足之地的世界。
可那时她遇见了那两个天使一般解救她的人,就在跟着苏实夫妇去往苏良家的路上,付妈悄悄伸手进口袋,将两包老鼠药都狠狠扔出了车窗。
现在想想,他们大概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吧。
就在这时,床头柜上的闹钟响了。付妈起身,关上了闹钟。
沈知恩的出现,让她二十多年来心里累积的巨石轰然落地了,她的那分喜悦,一点都不比苏言乐和姚淑培要少。
苏实,姚淑丽,你们的儿子,终于找到了,往后我就算拼了老命,也会保护好他的。付妈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在心里对天上的二人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