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恩在公园找到苏言乐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公园冰凉的长椅上睡着了。看到她的第一眼，他的所有焦急和不安，都一瞬间化为了平静。她睡得那么安稳，就好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什么都没有经历过，所以连梦境都是洁白的。沈知恩静静的看着，着实有些不忍心叫醒她，可下一秒她安详的睡颜却忽然的被皱起的眉头打破了。

沈知恩看着紧紧锁起了眉头的她，知道她做噩梦了，终于毫不犹豫的轻轻拍醒了她。苏言乐睁开眼看见他，毫不惊奇的坐了起来，抬手揉了揉眼睛，再次看向了他。她不知道沈知恩在电话突然断掉之后有多担心，他是以近乎疯狂的车速飞驰到这的，本来在路上时已准备了一肚子的埋怨话语，在看到苏言乐疲惫身影的那一瞬间，却都卡在了喉咙口，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好跟着他发出的长长叹息一起，挥散在了空气里。

“我今天，去见张艺雯了。”她轻轻说道，怕张艺雯三个字会让沈知恩感到些不悦，可出乎意料的，他很平静，就好像她在讲着个陌生人的故事一般，还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苏言乐于是轻轻叹了口气：“她怀孕了。”说完她就知道，这句话出口，沈知恩就不可能毫无反应了。果然，旁边的他本来握在手中的矿泉水重重的掉在了地上，发出一阵塑料褶皱的呼啦响声。

苏言乐轻轻闭上了眼，故意不去看他的脸，可她不用想也知道，那张原本平静的脸上，现在一定是无比惊讶的神情。她庆幸自己没有说出张艺雯逼他们离开的事情，既然他们本来就打算离开了，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她不想让沈知恩承受更多的心痛了。

她露出个轻松的笑容，不是故作轻松，而是真正的释然。

刚刚一个人坐着的时候，她想了很多很多，才终于打开了淤积在杂乱思绪里的那扇门。她几乎在一秒之内，瞬间的明白了，大概这个世界上，不属于你的东西，到头来都不会属于你。放弃掉已经变质的一切，或许才是真正最好的选择。

“都结束了，我们也要离开了，我妈这段时间身体不好，正好去她老家住段时间，调养调养。这几天，要尽快把房子卖掉，还能暂时把急债还掉。”她说着，依旧没有看沈知恩的表情，她知道，他不会有任何意见。

果然，沈知恩没有说话，只是在黑暗中点了点头。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许久没有说话。苏言乐忽然发现，很奇怪的，当两个人都沉浸在黑暗之中，甚至都看不清对方表情的时候，却似乎才在情绪上有了真正的交流，那是种用多少言语都形容不出的感觉，就好像在几秒之内，说完了内心沉积已久却无法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知恩。”她突然轻轻唤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静，让人听不出情绪。

“要是有天，我找张艺雯报仇，让她为所做的一切都付出代价，你会不会怪我？”她平静的说完，在黑暗里等待着沈知恩的答复。那语气甚至不像是询问了，因为她心里早已经很清楚的知道了他的答案。

沈知恩庆幸现在身处无边的黑暗里，这样，苏言乐至少看不见他的表情。他在一片漆黑中紧紧咬着牙关，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一下子松懈了下去，紧咬着的牙也一下子放开了。

“不会。”他缓缓的突出两个字，仿佛这两个字有千斤重，只能慢慢从他唇边被推出。不过这两个字出口了，就如同先锋兵打开了依然攻破了城门，后面的话也就轻易的涌了出来。“她可是，害死我大伯的人啊，你忘了吗。”他说着，把头转向了苏言乐的方向。

月光虽然无比的昏暗，他却还是可以依稀的看清她大致的轮廓。她依旧看着前方，并没有转头看他，虽然完全看不清脸，他却依旧清晰的感觉到，她哭了。紧接着就有亮闪闪的东西从她脸颊上滑落，沿着她微微翘起的下巴，滴入一片黑暗之中，如同几颗自命不凡的雨滴，滴入了无边的汪洋之中。

沈知恩不知道，她为了强忍住这次的泪如雨下，费了多大的功夫。就算现在眼泪止不住的流了出来，她也不知道沈知恩已经发现了，依旧强忍着不愿发出声音。沈知恩也不知道，在第一滴眼泪流下来时，她就在心里暗暗发誓了。

她发誓，这是她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流下眼泪。

……

从小公园回来，已经快晚上十一点了。

姚淑培和付妈依旧没有回来，苏言乐不放心的打了电话过去，得知她们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也就安了心，回房间洗漱了。

沈知恩也疲惫的进了房。他在去找苏言乐之前就已经洗漱完了，现在的他只想一股脑趴在床上，就像条快要窒息的鱼，忽然被人放生一般的扑进大海。一下子陷入无比的宁静与放松之中。

他也是第二天早上，才惊讶的发觉自己竟真的对这样做了。

他浑身酸痛的醒来时，竟保持着昨晚鱼跃而起趴在床上的姿势，两条长长的腿还小半截耷拉在床外，拖鞋竟都还挂在脚上。

一整晚，他都一动没动。

这也难怪，他苦笑了一下想道。昨天晚上，他做了个无比真实的梦，那个梦很长很长，之所以说它无比真实，是因为它就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是那些许多年前发生的，如同电影底片一般刻录在他脑海里的记忆。这么多年，他从来没去触碰过那些记忆，特别是最近，他更是宁愿完全的将它封锁起来。因为那段长长的记忆里，几乎每一帧都有张艺雯的身影。

可讽刺的是，他这么不愿去想到的，却在梦里分毫不差的展现了出来。

那梦里大段大段的，都是孤儿院里的事。孤儿院那时的食堂，寝室，操场，每一棵树的位置，甚至许多早已淡忘的孩子的面孔，都是无比的清晰。当然，同样清晰的出现的，还有那时候的张艺雯。

那时的张艺雯虽然和现在一样，有着副小巧可爱的面容，却总是一副冷漠刻薄的表情。她几乎不跟孤儿院的任何小孩交谈，只是冷冷的在他们之间穿梭，面无表情的做着自己的事情，仿佛和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很明显，她是那样的瞧不起孤儿院的那些孩子。而同样的，孤儿院的孩子也都瞧不起她。

他还记得有一次，孩子们全都围在一起，不知为什么事而欢闹着，忽然一直坐在墙角的张艺雯走了过来，看样子是去厕所。就在她走近的一瞬间，所有孩子都闭上了嘴，用鄙视的目光瞪着她，气氛霎时间安静的有些诡异。张艺雯却好像丝毫不在意，旁若无人的慢慢走着，左边嘴角一勾，熟练地发出声冷笑。

当时孤儿院最大的姐姐有些忍不住了，站在孩子圈的中间，第一次的对张艺雯发出了正式的言语攻击。

“把自己当什么白天鹅啊，大家都一样，在这种地方，不知道有些人还摆什么大小姐架子呢，真是可笑。”没有指名道姓，可她说的人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张艺雯当然也明白，可她不在乎，手往口袋里一插，下巴依旧骄傲的抬起着，迈着模特般标准的步伐径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