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去看你妈妈?”唐子鹤听着江惟的时间安排,出声问道,“但我爸妈已经预定好了明天晚上的餐馆,要是来不及的话我就跟他们说一声,让他们别白花那份钱了。”
“不用,”江惟摇了摇头,“不冲突的,就是大早上去扫个墓而已,中午就能回来了,而且……我也很想跟你们一起过生日。”
“好。”唐子鹤笑着答应了,随即问道,“那明天扫墓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你还没见过我妈吧,当然要陪我一起去。”江惟挑好了明天要穿的衣服,放在了床头柜上,“她应该很想见见你。”
“嗯,听你的。”
结束了每晚惯例的闲聊之后,江惟早早躺在了床上,准备做一天早睡早起的新时代优秀少年。
江惟的生日和他的母亲在同一天。
这本来应该是天赐的缘分——如果江母没有难产的话。
江母曾经在无数个深夜和自己的爱人闲聊,聊的话题东扯西拉的,却总会绕回到肚子里即将降临的孩子身上。
“我之前的积蓄足够给这孩子买一套房了,过两天我就去看看,挑个好的,等未来他十八岁成年的时候,送给他当生日礼物。”
“你说这孩子叫什么名字好?要不就跟江奕一样,也取个单字好了……”
江父,一位在实验室里一日复一日地辛苦工作的男人,在老婆生产当天甚至没来得及跟自己的同事们打好招呼就急匆匆地扭头冲出门,在路上买好了老婆最喜欢的草莓味的小蛋糕,准备等心爱之人除了产房醒来就给她快快乐乐的庆祝一个代表着双喜临门的生日。
可他在病房外面焦急不安的等待,最终只换来了一声的一句询问。
“保大还是保小?”
“保大!”江父焦急地拽住了医生,“医生,一定要保大!”
孩子没了就没了,可他这辈子就这么费心尽力地爱过这么一个人,如果这个人离开了,他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
“主任!你快来看看!”
一个面露惊恐的小护士急急忙忙跑出门喊了一声,那个跟自己说话的男人也没再多逗留一秒,赶紧跟着重新走进了手术室。
门外的灯一直亮着,红彤彤的。
他最终只等来了一个噩耗。
虽然努力的想要保住大人,但拼尽全力,还是没能留住;反而是那起先就决定被放弃的婴儿,在最后一刻竟然发出了一丝微弱的哭声。
手中的蛋糕盒子不知什么时候被男人颤抖着的双手甩到了地上,他捂着脸,眼泪却从指缝间滑落,沾了满襟。
命运弄人。
那天结束,他甚至都没有时间去纾解自己的情绪,就要急匆匆地回到实验室把落下的实验进程捡起来。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有机会躲在厨房偷偷抽根烟,看着抽油烟机旁边窗户上自己的身影,落两滴眼泪。
而那个“大难不死”的男孩,则被一个保姆全权代养着,直到上了小学,才让自己的大儿子扛起了这个养孩子的重担——毕竟自己可能一年只有时间回一次家,而且他对这个小儿子实在是没什么感情,甚至看着小孩儿还没完全张开的眉眼,都只觉得和自己的爱人像极了。
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孩子。
爱人和实验课题,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二挚爱。
爱人已经没了。
实验课题自然就更不能失败。
前期的研发工作非常的成功,直到临床试验这一步,才真正让他再次犯了难。
他的实验课题是通过药物改变人们已经成熟的第二性别,这个课题很新颖,甚至也很结合时事——总会有人对自己的第二性别不满,想要改变却没有任何机会。
他可以给这些人提供机会。
只不过这些人想要改变的人群,绝对没有想要变成omega的alpha。
而他偏偏,研究出的成果,就是上述。
这个时候,他的小儿子的实验报告,被送到了他的面前。
江惟,第二性别,alpha。
他拿着报告的手微微颤抖,忍不住冒出了一个令他兴奋的念头——
这简直就是这个夺走自己爱人生命的孩子,在这个世上,能发挥出的最大价值了!
于是他专门在江惟中考完的第一天,亲自在家里下厨做了餐饭。
江惟虽然对自己很少谋面的父亲有些许陌生,说起话来都免不了有些生硬,却从来没有对这个男人产生过任何防备的心思。
毕竟这可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江奕作为哥哥,这些年都没少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父亲应该也和哥哥一样是个顶好的人。
于是他毫无防备地吃下了这餐改变了他今后所有命运的午饭。
等江惟再次醒来时,他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绑在了皮质医疗椅上。
他费力的挣扎,呼救,却没能得到周围站着的穿着白大褂的人们一点回应。
“江奕!!爸!!”
他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三个人都险些没能按住他。
直到他在这群人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他的嗓子在这一瞬间近乎失声,眼睛却死死盯着那个站在角落里带着眼镜的男人——江奕。
随即他更加剧烈地嘶吼,甚至因为惶恐不安而落下了眼泪:“江奕!哥!这是哪儿?!哥!救我!我不想呆在这里,救救我——”
“江老师好。”
没有人在意江惟的疯狂,正在这时,整个实验室的人朝着门口发出了整齐划一的声音,除了被喊到名字的江奕,无声地偏开了头。
江惟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窜上了头顶,他缓慢而又僵硬地转过了头——
门边站着的,赫然是自己的父亲。
“这管药打的时候一定要慎之又慎,所以这个实验步骤我亲自来完成。”
江父戴上了白手套,从旁边的推车上拿出了一小根注射器,全程没有跟被按在医疗椅上已经心如死灰的儿子有一丝一毫的视线接触。
江惟则死死盯着那根装了几毫升淡绿色液体的注射器,直到前面的针管全然没入自己的手臂。
半小时后,他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软了,却又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食一样,瘙痒难耐,痛苦不堪。
他哑着嗓子哀嚎,全身上下却使不出任何哪怕一丝力气,只能静静地忍受着这份“蜕变”。
为了更好的观察,他被从医疗椅上放了下来,蜷缩在地上,煎熬着发抖。
历时五小时零三分二十九秒,这份漫长的痛苦才终于结束。
在被眼泪和汗珠浸湿了的全部衣衫之内,在爬行撞墙的血流如注之下,他全身的骨头在药物的作用下反叛结束。
此时的江惟,宛如一摊血红的泥泞,已经再无法从身形上被看出曾经的一丝模样。
在那之后的半年内,他接受了各种这样、翻来覆去的体检。
大到全身扫描,小到探照眼球。
除了过于猛烈的疼痛还能刺激到他的神经之外,他时常就像一只乖巧的孤魂野鬼一样,静静地缩在角落里,眼神空洞地看着洁白的地面。
他曾数次寻死,皆无疾而终。
时至今日,他已经无力再去进行任何的一丝反抗了。
整整两年的时间,关于江惟作为实验体001号的报告,已经有了五个文件包那么厚。
从头到脚……
从生理健康到心理完善……
甚至是智商下降了几个点、结合热时期对alpha信息素的辨识灵敏度和生理系统反应……
他的吃穿用度都在实验室隔壁的房间。
他活在一个被允许的私人牢笼之下。
“江惟?江惟!”唐子鹤轻轻拍了拍江惟的脸,“做噩梦了?”
“唔……”江惟皱着眉醒了过来。
确实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宛如人生走马灯,见过的没见过的,经历了的没经历的,都活生生地在自己眼前演绎了一遍。
“没事,”江惟凑过去亲了亲唐子鹤的唇角,“幸好你把我叫醒了,不然今天要是迟到了,我妈肯定饶不了我。”
说来奇怪,他明明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却在心中对她有着不可忽略的亲切感。
看出了他不想说,唐子鹤也没再多问,只让江惟快点洗脸刷牙,早饭已经放在桌上了。
等被司机送到了墓地,下车的时候江惟还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
“真冷啊……”
随即脑袋上就被围了条围巾:“说了让你今天穿厚实点,偏不听。”
“这不是有你呢吗,”江惟抓着围巾笑道,“这边。”
唐子鹤跟着江惟走到了墓地深处,一个比较幽静的角落的墓碑面前。
“就是这个。妈,早上好,”江惟把手里捧着的康乃馨放到了墓碑前面,用手肘捅了捅唐子鹤,“你也快点跟我妈打声招呼。”
“啊,妈……”唐子鹤不知道为什么,对着这块墓碑上温和笑着的女性,竟有些局促。
“你这称呼转变得倒是快,”江惟调侃道,一把拽住唐子鹤让人和自己一样蹲了下来,和墓碑上的照片平视,“妈,看见没,你儿子给你拐回来的小媳妇儿,好看吧?”
“谁是小媳妇儿?”唐子鹤没好气地扫了江惟一眼。
“当着我妈的面儿呢,你可得对我好一点,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可都清楚着呢。”
“小没良心的,我平时对你不好吗?”
“好好好……”
两人笑着调侃了一阵,愣把唐子鹤最后的那点拘谨给聊散了。
“哎,等一下,”江惟拍了拍地上的雪,从里面掏出了一个已经被浸湿了一小部分的文件袋,“这是什么?”
“有人放错了?”唐子鹤本来打算把江惟拉起来,起身离开,闻言又重新蹲在了身边。
“不……”江惟看着文件袋背面写着的三个大字,沉默了下来。
[给江惟]
“这是给我留的……”江惟捏了捏文件袋的厚度,又掂了掂重量,很轻,“谁还有这闲情雅致给我送东西送到我妈面前?”
他小心地打开了文件袋,里面是几张纸和一张纯白色的卡片。
“写的什么?”唐子鹤有些好奇地凑过去看。
江惟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嘴:“给我的……一套房子?”
“我年年给我妈扫墓,她念我心诚,送了我套房子?”
“看仔细点,咱妈又不是王母娘娘,你做什么春秋大梦呢?”唐子鹤在一旁毫不留情地说道,顺带捡起了飘落在旁边雪地里的白色卡片,“你看看这上面有什么?”
江惟接了过去。
[十八岁成年快乐,我的孩子。]
[你最可爱的母亲,留。]
“唐子鹤……我妈真显灵了……”江惟不知道是惊吓到了还是难掩兴奋,说话的声音都有点颤抖。
唐子鹤:……
“那我希望我能收回我刚才对王母娘娘不敬的话。”
“骗你的,”江惟率先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雪,“这字迹我还是认得的。”
“那是谁给你留的?”
江惟闻言沉默了半晌,最后才轻轻叹了口气。
“我爸。”
唐子鹤也沉默了下来。
“都扫完墓了,别把气氛搞得这么沉重嘛,”江惟眨了眨眼睛,两人已经原路返回到了墓园入口,他才好似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似的,“你不是之前一直想听我讲故事吗?等今晚回房间,我慢慢给你讲……”
十八年前。
“房子我已经买好了,过十八年肯定升值,说不定多值钱呢!”江母靠在江父的胸口上,给他看手机里房子的照片,“这房子好看吧?”
“嗯,好看。”江父应和了一声,“你的眼光一直都很好。”
“那是,不光是房子,连到时候送礼物的说辞我都想好了,我也不会说什么特别肉麻的话,到时候就直接跟他说,”江母顿了顿,笑着说道,“这是你最可爱的母亲送你的礼物,十八岁成年快乐,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