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叔叔从没对我说过,也许他是担心因此而影响我的学习进步。
港岛老一辈江湖高手都是恪守祖宗规矩、个个孤傲清高的过时人物,所以很多女孩子才感到他们是些老古板,不可理喻,但正是因为华裔世界里有他们的存在,正义和公理才能百年永存不倒。
“方叔,我理解你的心情,如果陈塘的身世是真的,对我的打击同样创巨痛深。我愿意接受您的读心术测试,相信叔叔在九泉之下看到我的合作态度也会感到欣慰。”我没有像夏雪一样愤世嫉俗地拍案而起,而是采用了低调而合作的态度。
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时,我们需要团结协作、彼此信任而不是相互拆台。更何况方东晓由港岛赶到拉萨来,根本不是为了个人利益。
“谢谢你,陈风。”方东晓脸上终于露出了微笑。
几分钟后,夏雪捏着一张十二英寸的速写纸急匆匆地返回,迈过门槛时,竟然心慌意乱地脚下打滑,险些跌倒。
我一步跃出去,抢先扶住她的胳膊,低声问:“有什么问题吗?”
之前我们早就讨论过叔叔和香雪海留下的图画和照片,似乎他们面对的是同一片海市蜃楼的幻境,我猜她是因为再次目睹那些神秘画面时受到了巨大的震撼才会变得如此虚弱。
“我母亲香雪海照片里拍摄到的就是……就是这张图画上的情景,陈风,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感到好害怕,因为我的潜意识中,你应该跟这些东西也有关系。我不知道该不该让方先生用读心术探察你的思想深处,万一……万一你……也是跟陈塘一样的人物,我该怎么办?”夏雪面如死灰,捏着照片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恍如面对世界末日。
那就是我从前看到过的速写,虚笔勾勒的门户有十八重,十八扇门嵌在十八道巍巍高墙上,纸上没画出任何庙宇和房屋。最后一扇洞开的大门后面,就是壁立的千丈沟壑。画的最右边,太阳在沟壑对面的天上悬着。沟壑下面一片空白,只留着一个巨大的重笔问号。
“陈风,这幅画的原作者是我的母亲,而不是陈老前辈。我熟悉她的画作,每一笔都带着香雪海特有的抖腕、掣肘、顿挫手法,是绝不会认错的。还有,这种绘画纸被称作‘雪泥鸿爪、眉色双飞’,是父亲特地从大陆的江南杭州仿古作坊里定制的,价格昂贵,不可能在市面上大面积售卖。”夏雪稍顿了顿,又一次大口吸气,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绝望的苦笑,“你看,母亲和陈老前辈不只是认识,也不只是简单的倾慕,而是为了一项共同的事业而努力着。母亲是伏藏师,陈老前辈也是,他们的死都是为了真理正义而献身,浅水湾别墅事件也许不仅仅是普普通通的凶杀案……”
不必她说完,我的脑子里便仿佛突然炸开了一个礼花,叔叔临终前的话、入藏来的种种疑点、日记簿上的神秘图画和文字都成了礼花绽放时的璀璨碎片,一起迸发出来。
“有人要阻止他们的共同事业,才在港岛向叔叔发动了突袭?目前,香雪海已经死于九曲蛇脉一战,叔叔也遗恨九泉之下,狙杀者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对吗?”我们两个都变得有些语无伦次起来,因为追踪了这么久,第一次如此接近事实真相。由此带来的,不仅仅有震撼和愤怒,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骇然。
最早时,司马镜曾在叔叔发起的一次聚会上偶然做过这样的感叹:“一件离奇命案的构成就如同一个巨大的洋葱,必须忍受着刺眼的辣味,一层层地剥掉外面的皮。越接近核心,辣味越重,呛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没办法,要想看到真相,就得忍受这个难耐的过程。不过,九成以上案件的真相都会让人意想不到、大跌眼镜。正如‘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那句哲语一样,世界上也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件案子。”
作为港岛警界的资深人物,司马镜的阅历丰富得像一本厚重的白道百科全书,曾经是我们年轻一辈学习请教的最好老师。很可惜,他在九曲蛇脉一战中受了叶天的裹挟,最终走上了不归之路。
“狙杀陈老前辈的,是与三眼魔族有关的人。”我们两个不约而同地下了这样的结论。
现在,我们可以大概判定叔叔十几次入藏并非为了欣赏山水、游历风情,而是与香雪海一同肩负着重要的使命。姑且不管他手里为什么会保存着来自香雪海的速写画,只看他深入绝境、收养陈塘这件事,就能明白他已经超越了普通探险家或者盗墓大师的境界,绝不是为着浮名厚利而活。不知不觉之间,我对叔叔的钦敬又深了数层。
“如果你真的要探察沧海兄内心世界的话,我可以帮忙。照片和资料都是死的,只能告诉你毫不连贯的片段,而且有可能被别人弄虚作假。只有亲自进入他的内心世界,才会看到真相。陈风,这是你唯一的机会。”方东晓忽然插嘴。
“那样太危险了,方先生,难道你以为我看不穿你的狼子野心吗?你只不过是要用催眠术控制陈风,然后梳理他的人生历史,一旦发现有异族人迹象,就毫不客气地痛下杀手,以绝后患,不是吗?”夏雪词锋凌厉,一下子说出了我不好意思提及的真相。
被催眠的人等同于催眠术砧板上的鱼,只剩任人宰割的事。现在,只要我答应接受读心术侦测,就等于放心地将自己的命交在别人手中,听凭方东晓处置。
方东晓长叹:“正是这样。”
夏雪立刻摇头:“我强烈反对,你没有权利怀疑陈风的身份,他是绝对清白的。”
我慢慢地举起右手,制止了他们的争吵,因为这种退退进进的讨价还价没有任何意思,也不会商量出什么好结果。最终,两个人的目光转向了我:“陈风,你来做决定吧。”
“夏雪,我同意方叔的建议,如果我出事,你就带着所有的行李回港岛去,别在涉足神秘莫测的藏地,知道吗?地球离开谁都可以照转,你离开我也一定能活得很愉快。这一次,我必须得冒险试试,看叔叔有没有留下克制三眼魔族的讯息。为此,我甘愿赴汤蹈火。”我已经下了决心,而且是必胜的决心。
我清楚自己的内心世界,不会像三眼族人一样卑劣无情,就算经受再多催眠术的暗示,也不会出现异常。
方东晓开始实施读心术的时间是凌晨三点五十五分,旁观护法者只有夏雪。我和方东晓面对面盘膝坐在木床上,两个人的手各按在恒温瓶的一边。从对方的眼光中,我隐约感受到了正义凛然的肃杀之气。
事实上,我们都清楚三眼魔族的威胁性,不敢掉以轻心,包庇任何人。相信如果以后我见到陈塘,也一定是用这种眼光看着他。在人类的世界里,是不可能允许魔族存在的,只能将本性凶残的异类全部消灭。
“方叔,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平静地笑了笑,收敛心神,清楚掉思想中的种种杂念。
“别忘了我说过的母亲留下的照片!”夏雪退后,又别有用心地提醒我。
如夏雪所说,香雪海留下的海市蜃楼照片共有四个细节。其一、建筑物完全是藏地风格;其二、那是朝阳,不是夕阳;其三、山谷里高洼不平,覆盖着沙砾和落叶;其四、那是一次近在咫尺的海市蜃楼事件。如此看来,香雪海遇到那种幻境时,比燕七要镇定得多,还能够从容地举起相机拍照,不至于意乱情迷到无法自持的地步。
我希望让证据说明一切,无论那海市蜃楼来自哪里。
“你躺在温暖的海水中,阳光暖意融融地照着,远处的帆影和近处的潮声都在提醒你,这是在夏威夷海滩的某个慵懒下午……”方东晓的开头与所有催眠师一样,首先营造一个适合幻想的虚拟环境,然后才引导被催眠者进入昏昏欲睡的状态。
倏地,奇特的一幕发生了,我感到自己的身子急速地旋转了一圈,像被突然投掷到游乐场的大转盘上。等到眩晕结束后,我竟然浮了起来,变成了一个别人背上的婴儿。接下来的情况,完全是一场自己亲身经历的探险电影,而其中的主人公就是叔叔。
彼时,我躺在一个宽大柔软的书包里,被叔叔背在肩上。我们一直在向着昏黄坠落的夕阳走,四周都是连绵不绝的群山。
“就快到了,旅程的终点将是一个巨大的黄金宝库,里面堆着一座金山。你可以在金块堆里爬来爬去,甚至顽皮地尿尿都可以,只要你愿意,我们就在金山上痛痛快快地睡上几夜,看看能不能被这些金子弄疯了,呵呵呵呵……”叔叔大笑着,登上一块巨石向四周眺望,然后取出奶瓶和干粮,粗枝大叶地把奶瓶塞进我嘴里。八壹中文網
对了,在这段记忆中,我是不会说话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四周的天色一点点黑下来。日落之前,我偶然看到了远处山腰上随风飘摇的藏地经幡,立刻断定这是在藏地的某处大山之中。
“我们去那间小屋投宿好不好?小家伙,你已经几天都没认认真真地在床上睡觉了,今晚一定要你睡得舒服一点。但是你知道吗?我们不是来游山玩水的,而是为了一个重要的使命,消灭一个非常强大的魔女,一个长着三只眼睛的三眼族魔女。”叔叔把我举到眼前,一字一句地这样告诉我。
此刻的他非常年轻,跟他影集里年轻时候的照片一模一样。当我凝视着他的眼睛的时候,从里面读出了一种发自心底的淡淡忧伤。当然,他并不知道我是有思想的,因为我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除了手舞足蹈地笑或者哭之外,再没有第三种表达情绪的方法。
夕阳的余晖完全退去了,藏地的天空变成了幽深之极的蓝色,像一块正在坠入深海的蓝色水晶。
“消灭三眼族魔女,就是伏藏师活着的所有意义。”他自言自语着这句一路走来已经重复了无数遍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