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是,还有成百上千个伏藏师就在藏地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繁衍生息着,为了保卫天下人的和平宁静生活而前赴后继地献出了生命。有时候,我觉得伏藏师的生命像一根藏在匣里的火柴,仔细谨慎地保护自己,避免遗落、受损、受潮,只为刹那间擦亮,点燃火种,烧尽黑暗。然后,自己就孤单地死去,被所有人遗忘掉,化为灰烬,最终不知所踪。在大多数人看来,这岂不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吗?”叔叔垂着头,凝视着我已经探出襁褓的两只小脚。
现在,我的身份又变成了无法参与其中,看着夜色中的一老一小。
“我还没有爱过,也没有被爱过,过去的三十年,只是在白山黑水间、东西半球上跑来跑去,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钻山甲一样钻来钻去,以发掘古代人的坟墓为乐趣,忘掉了人世间还有爱情与亲情。当我积累了举世瞩目的财富和盛名之后才发现,其实我一无所有,保险柜里只有数不清的美金和支票。我知道,自己生命中的她还没有真正出现,所以一直在等待着……算了,告诉你这个干什么呢?你还是过不会说话的孩子,听都听不进去。”他站起来,重新把我放进背包里。
不知何处传来藏地苍狼的孤凄嘶吼声,叔叔从腋下的枪套里抽出两柄短枪,在掌心里掂了掂,轻轻地吹起了口哨。然后,他迈开大步,走向对面山腰上的小石屋。
我已经很困了,随着他的身体起伏,慢慢地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我正在唤醒陈风大脑中被封闭的一些记忆,每个人脑中都有这样被遗忘的资料,实际上一个胚胎从母体内成形之后,大脑已经有了认知功能,能够记住一些事。从零岁到五岁的这段时间里,随着大脑生理组织的不断完善,最初的模糊记忆会被覆盖掉,成为人类自身的盲点,但是那些记忆仅仅是被覆盖,而不是被抹除。我的读心术,正是起到一种史海钩沉的作用,让那些旧事浮现出来。夏小姐,你不必担心,就算我发现了一些非同寻常的东西,也不会对陈风下手,因为沧海兄不止一次地说过,藏地的未来安危,一定是维系在陈风身上。在伏藏师的世界中,无论是书藏、圣物藏还是识藏,都是最最珍贵的史上宝物,我会协助陈风,将他无法自知、无法领悟的一切隐性知识融会贯通,完成他的人生使命。”我听到了方东晓的声音。
“那是最好了。”夏雪的声音冷若冰霜。
“年轻人总是容易冲动,冲动就会酿成大错。你不如先将短枪收起来,等到真正需要短兵相接、刀枪相见的时候再用。等你老了,就会发现其实杀人很容易,弥补误杀所造成的遗恨,其过程却是无比艰难漫长。”方东晓长叹。
他们两个的声音像隔了数层牛皮纸才传进我耳鼓的,遥远模糊,时断时续。
“陈风,就是我生命中的全部,无论谁要拿走他,都得拿命来换。”夏雪笑起来。那阵笑声里的所有起伏顿挫,都仿佛一捆浸在冰水中的雪亮藏刀,把把无情,刀刀致命。
“原来,她爱我爱得那么深。”我心里涌起一阵无言的柔情蜜意,回想起窝拉措湖一战中,我为了她的失踪而难过的几乎虚脱崩溃的情形。现在看看,爱情就像一只不偏不倚的大铜锁,将两个人的心拴在一起,彼此在对方心里的重量完全相等。
“陈风,陈风,不要睡过去,我要给你看最有趣的事!”有人在摇撼着我的身子,但我已经困得无法睁开眼睛了,眼皮一个劲地打架。
“陈风,看看这是什么?看看,是珠穆朗玛峰顶的‘优昙灵芝草’,只要小小的一截叶片,就能提升人体的精神力量达五倍以上。现在,咱们爷俩一人含一小片,呵呵,就能三天三夜都无须合眼,等着传说中的三眼魔族人马前来挑战了。”一小块带着猕猴桃清香的草叶塞进我的嘴里来,立刻,一股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大力突然在我口腔里爆发开来,上冲天灵盖、百会穴、涌泉穴、大椎穴,下沉膻中穴、丹田气海,左右通达四肢,冲至双手劳宫穴、双脚涌泉穴。
困意疲倦不翼而飞,我感到浑身都充满了力量,脑子里也晕乎乎的,快乐得直想放声歌唱。
这里是一间简陋的藏地小石屋,长宽不足十步,大半间都被做饭时燃烧的柴草牛粪熏黑了。石屋没有窗户,只有一个树枝编成的简陋破门,虚靠在门框上。外面那么黑,风声和狼嚎混响着传来,忽而在东,忽而在西,一刻都不停息。
我仍被叔叔抱在怀里,在我们面前是摞在一起的两大块青灰色石板,叔叔坐着的则是一块长方形石块,靠墙角铺着的一大堆柴草落叶,应该就是从前到过这里的人睡觉时的床铺。现在,青石板上平行摆着叔叔的双枪,旁边则是三柄形状大小各异的小刀。当时作为婴儿的我肯定什么都不懂,但现在我一眼就能认出,它们依次是卡巴直刀、巴克平刃夜鹰、“地狱守卫犬”战术双刃刀。
“现在好些了吧小家伙?”叔叔笑眯眯地看着我。
他可能刚刚刮过胡子,下巴铁青,显得非常精神,只是眼眶里的血丝又多又密,看上去有点吓人。与我熟悉的那个慈眉善目、西装革履、精神奕奕、一丝不苟的“盗墓王”陈沧海相比,他看起来更为冷傲彪悍,如同一只傲视高山草原的猎豹,充满了桀骜不驯的血腥力量。
“看到那边的图画了吗?你和我的样子早就在那里了。”他把我驮在肩膀上,走到唯一没被烟火熏到的那面石墙前面。那墙上画着很多人物,粗略数数,差不多有一百多位。列在最下面一排倒数第二位的,就是一个披着黑色大衣,怀抱一个婴儿的男人,肋下插着双枪,腰带上别着三把小刀,眉眼依稀就是叔叔的模样。
“喏,这就是我们爷俩,前面那些,就是已经死在与三眼族人之战中的前辈伏藏师们。这场战斗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除非双方其中一个种族遭到毁灭性的打击,被连根拔除,永不存在了。我们是人类,地球上最高级别的灵长类生物,拥有思维、预言和学习的三大先进特性,已经延续了几万年,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地灭亡。等你长大后学习中国史和世界史就会明白,人类经过那么多动荡战乱、灾荒病害之后,仍然茁壮健康地存在着,只要阳光照得到的地方,就有我们身存的空间,所以,人类才是地球绝对的拥有者与护法者。反观三眼魔族,他们只能藏身在黑暗之中,甚至只能躲在喜马拉雅山脉深处的万年雪洞之中,偶尔乘着无星无月的夜晚出来祸害藏民们。他们永远都是人类的死敌,而伏藏师的任务就是消灭世界上所有的三眼魔族人,直至最后一个。”叔叔忽然变得伤感起来,伸出粗壮的大手,按在那幅图画上。
我明白,前辈伏藏师们都已经在战斗中牺牲,后来者也不会例外。
那幅画的后面,是一个身材纤细柔软得像柳枝一般的女子,左侧腰间斜挎着一只小小的藏鼓。我的心猛地一跳,那只鼓看起来似乎有点眼熟,转念一想,岂不正是九曲蛇脉一战中,香雪海所拥有的那只阿姐鼓?
“香雪海,那是她的名字吗?”叔叔抑郁地笑起来。
画的侧面并没有文字说明,所以我不知道叔叔缘何知道对方的名字。
“与我脑中的‘识藏’一起复活的,还有你和这个美丽的名字。我知道你一定存在于地球的某个地方,总有一天会出现在我面前,然后相携着走完人生的一小段旅程。那么,假如我今夜不死,就将一直留着这条命等你,直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为止。记住我,记住我留在这里的名字吧。”叔叔的手指移到女子旁边的空白处,稍稍屈指发力,运用北少林的“大力金刚指”神功,在石头上写下了“港岛陈沧海倾此一生静待香雪海随缘相见”这行字。石屑纷纷飘落,飞进了我的鼻孔里,弄得我“哈啾”一声,打了个很响的喷嚏。
“陈风,你说我会遇到她吗?”叔叔退后一步,凝视着那幅画和那行铁钩银划、龙飞凤舞的小字。
实际上,后来的事情说明叔叔果然见到了香雪海,但其间不知又发生了什么变故,导致一个人固守九曲蛇脉的秘洞,一个人在港岛浅水湾别墅遇袭身亡,同样不得善终。
我想告诉他一个肯定的答案,但现在的我,只会咧着嘴咿咿呀呀地笑。
“你这小家伙啊,只会笑、只懂得吃,将来长大了会不会像你哥哥陈塘一样头角峥嵘、独当一面呢?不过我想只要是有缘出现在这面‘真佛往生壁’上的人,一定不是碌碌无为之辈。江湖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江湖上的俗谚永远不会说错,希望我陈家后辈们秉承仁心侠骨,奋发向上,即便粉身碎骨,也要为保护人类和平而战。唔,为了那个叫做香雪海的女孩子,我们爷俩该勤快勤快,把这里仔细地打扫一遍,对不对?”叔叔的情绪忽然变得高昂起来,把我放在干草上,脱下自己的黑皮大衣盖住,自己从背包里取出一件旧衬衣,揉成一团权作抹布,用力擦拭着其余三面墙上的灰尘。
不知什么时候,我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脚步声,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大群人,正从四面八方的谷底、山坡、树丛、石堆中偷偷掩近。风声弱了一些,狼嚎声越来越远,天地之间,只剩这群夜行人的澎湃杀气。
优昙灵芝草的功效非常强大,否则的话我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钻进梦乡了,也就不会看到那个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怪人而被重重地吓了一大跳。第一眼,我看到了他额头上长着的一只竖向眼睛,如同一面微型的哈哈镜一样,清楚地映出了我的模样。那只眼睛上也长着粗短的黑色睫毛,盯着我看的时候,睫毛偶尔会急促地眨几下,变成了一扇横向开合的推拉窗。当然,他的眉骨下方也长着正常人那样的眼睛、鼻子、嘴巴,然后是耳朵、脖子、肩膀、身体等等。换句话说,这是一个多长了一只眼睛的正常男人,正俯身看着我,鼻孔里喷出淡淡的白色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