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齐的别院不在城中心,位置较为僻静,是一座雅致闲适的小二进宅院,庭中花木茂盛,有小桥流水,植着几株杏树,姿态苍劲,冠大枝垂,盛放的杏花姿娇态艳,繁花丽色,胭脂万点,占尽春风。
柳清妍跟随中年人走进庭院,脚踏在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将这番图景收拢凝固在眼睛里,亮晶晶地闪着光。
萧大公子侧躺在杏花树下的长椅上,手握一只琉璃酒杯轻轻摇晃,杯中装的是琥珀色液体,而他旁边触手可及的矮几上,摆放着精致玲珑的点心。
春光正好,气温不冷不热,层层厚衣已被软薄绸衫取代。
长椅上的萧齐着一身宽松月白衣衫,头上未再戴冠,用一支淡色青玉簪松松挽着,衣衫如云一般的在他周身散开,微眯着眼,面上是一副慵懒散漫的神情,正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暇意。
你丫的倒是会享受啊!
柳清妍见萧齐如此闲适,眼里是满满的嫉妒,很想叫他起开,换自己躺上去。
中年人将柳清妍领到萧齐面前即转身离去,因他知道主人在与人谈生意时,不允许有旁人在场,哪怕是贴身随从也不行。
“过来坐吧。”萧齐并未起身,仍是那般懒散的躺着,见到柳清妍气鼓鼓地模样,眼睛眉毛不可觉察的弯了弯。
坐?往哪坐?这里就一张长椅,都被你一个人给占完了。
柳清妍鄙视地望他一眼,从矮几上拈起一块点心送入嘴里。
你会享受,我也不能亏待自己!
萧齐身体往里挪了挪,腾出勉强能坐下的地方来。
柳清妍微怔了怔,不客气地坐下去继续吃点心。
她的屁股压在了萧齐的衣摆上,萧齐见到也不抽出,任由她坐着。
吃了两块点心,见到小几上有多余的琉璃酒杯,柳清妍拍拍手,倒了小半杯琥珀色的酒液送到鼻子底下闻闻,小啜一口品了品味,然后眉头微蹙起来。
酒的味道差强人意,比她前世喝过的高品质红酒差远了。
萧齐见柳清妍皱眉,以为她是喝不惯酒味,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柔声道:“这是西域来的葡萄酒,酒力淡薄,你少喝些应该无妨。”
“叫我来何事,有话快说。”柳清妍放下酒杯,语气有些不爽,姐忙得很,千万别说喊我来就是为了陪你聊天扯犊子哈。
萧齐一愣,好奇地道:“你有很多事要去做吗?”
“我弄了个酒铺子,后日就开张,铺子那边还没弄好呢。”
柳清妍瞧瞧几上的点心,选中一碟晶莹剔透的玫瑰糕下手,最近肚子饿得越来越快,不知道是不是身体发育的原因。
萧齐眨了眨如薄透琉璃样漂亮的眼睛,慢慢坐起身来,白皙修长的手指拈起一粒手指大小的榛子酥,轻轻地送入口中。
点心摆在这里本来是做个样子而已,他从来没想过要去动它们,见柳清妍吃得香甜,突然有了想吃的念头,或许食物是要人分享才更有滋味。
将榛子酥细细咀嚼后咽下,又呡了一小口葡萄酒,复又慵懒地躺了回去,悠然启唇道:“我近日都会留在愚溪县,你难道不邀请我去参加你铺子的开业典礼?”
嗯?
柳清妍惊讶地扭头望着萧齐,眨眼道:“只是一个很小的酒铺子罢了,你这样一个大老板纡尊降贵,会不会太委屈了?”
萧齐笑意宛然地回望她,“你的铺子开业总要宴请前来贺喜的宾客吧,左右我也无事,去叨扰你一餐岂不划算。”
呃……吃饭的地方是你自己家的,你想去谁还能拦着你不成。
“好啊,我现在郑重邀请你去当我铺子开业典礼的嘉宾。”柳清妍弯起眼睛道。
她今儿穿了一身青翠色的衣裙,娇嫩清新得似陌上新桑,脸上的笑意柔和明媚,明亮的眸子如一泓清泉,足以将人心灵上的尘垢荡涤干净。
萧齐的眼底渐渐覆上一层暖意,这一刻心境是前所未有的安宁,那些压在身上,令他喘不气来的无形压力倏忽消失无踪。
“那就这么说定了。”
萧齐将酒杯换至左手,右手手掌朝柳清妍直直竖起。
还玩击掌为约的游戏呀!幼稚。
柳清妍暗自撇嘴,但还是伸出手掌跟萧齐对了一下,算是成全这个超龄儿童的卖萌之心。
萧齐浅浅啜了一口杯中酒,嘴角的笑涡越来越清晰,晃动酒杯,葡萄酒的芳香飘散在空气中,明明有风却弥漫着久久不肯散去。
流年荏苒,世间的美好易逝,曾经纯真柔软的心田被一种巨大的空洞侵占,寂寞也开成了繁花,上天赐予了他富甲一方的家境,倾世的容貌,却忘记赋予他快乐的感受。
自他拥有记忆开始,无时无刻不是在处于防备之中。
年幼时是防备家族内部的人对自己施以毒手,成年后开始接管家族的生意,担当起引领家族走向更兴盛或是衰亡的重任,这种防备更是一刻也不敢松懈,内有蠢蠢欲动,欲夺其位的族人,外有潜伏在暗处,准备随时发动攻击的竞争对手。
日复一日,那些紧紧缠绕于心的负面情绪,逐渐形成一层层坚硬冷砺的盔甲,拒绝任何人的靠近。每当夜深人静之时,只有难以言喻的空虚伴随身侧。
身旁的少女那一双眸子,光华潋滟,如世间最纯净的黑耀宝石,直爽,毫不做作的性子不沾俗尘,娇俏灵动的笑颜纯净如林间清露。
而透彻纯净,质朴恬淡是他生命中最缺少,也是最渴求的东西。
这一切,已不容拒绝的姿态置身于他的世界,且以锐不可挡之势迅速摧毁他的防御,让他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他的目光在杏花树上流连片刻,再轻轻从那少女的面容上流淌而过,只见长长的睫毛颤动,如风中的黑翅蝶。烟雨般清新脱俗的笑颜,水墨般缱绻淡雅的眉目,一如她的性格般纤尘不染,素面朝天,却比满眼的杏花来得光彩夺目。
萧齐微微仰起头,迎面与春日暖阳。
快乐……或许这就是快乐的感受。
他冷月一般清傲又如冰凌一般寒凉的明亮瞳孔里,竟蒙上一层淡淡的温柔,那是亘古不变的冰山下方,正在涌动着的暖流。
柳清妍喝口酒,咂了咂嘴,悠悠地道:“你今日叫我来,不只是为了陪你喝酒吃点心这么简单吧?”
她不知道的是,先前一刻,身侧这永远凝定如渊,沉静岿然的男子,有了人生第一次的起伏波动。
萧齐悄然一转眸,不动声色的收住了心海里漾起的一抹微澜,侧头过来道:“如果你不着急的话,这样也无不可。”
切,那就是有事,有事请快说,陪吃陪喝陪聊天,那不是成了“三陪”!
柳清妍很不满地瞪了眼萧齐。
萧齐笑笑,坐起身道:“去我的书房谈吧。”
柳清妍赶紧站起来,放开她压住的衣摆。
萧齐站立起来,步态悠闲地往屋里走,柳清妍颠巴颠巴地跟着。
书房里没书,宽大的书桌上笔墨纸砚倒是齐全的,上头还有几张画着图样的纸。
这也叫书房啊?
柳清妍目光在屋内溜达一圈,又瞅一眼萧齐,一副嫌弃的表情。
萧齐在心里摇头苦笑,心道你就不能含蓄婉转点嘛,总是这么直接将心底的想法表露出来。在书桌后面的椅子上坐定,才为自己辩解,“我一年在这里住不了几天,所以书房里就没准备书。”
住不了几天,院子还打理得这么好,浪费人力财力!
柳清妍的心理活动向来比较丰富,腹诽完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拿起桌上的纸来瞧。
纸上画着几座简单的屋子,旁边有小字标明每座屋子的功用,看样子是古代的建筑平面设计图。
“这是酱料作坊的图样,我这回来愚溪县就是为筹建作坊而来。”萧齐慢吞吞地开口道。
柳清妍瞅着图纸眯缝起眼,对设计图发表评价,“这图儿画的真……丑。”
一个字一个字的,重重地敲打在萧齐的心上,几乎擂得他吐血。
因那图是他画的。
“哪丑了,都画的很好呀。”萧齐咬着牙抗议,他对自己的画画水平很有信心。
“这还不丑呀。”柳清妍啪地将图纸拍在桌面上,鄙夷地将萧齐一望,表示你的审美水平太低,然后从笔架上取下一管笔来点着纸上画的屋子,道:“每栋建筑物的格局没画出来,长、宽、高各是多少也未标明,你让工匠怎么建?还有啊,作坊是生产酱料用的,是要吃进肚子里去的,你把生活区和茅厕建得这么近,多不卫生。”
听着她的话,萧齐陷入呆愣,好一会儿才辩解道:“图是我来之前画的,并未去实地考察过,不知晓建作坊的那块地有多大,所以茅厕建得近不近我不清楚。至于你所指的格局,长、宽、高,那些都是工匠们根据实际情形定的,所有图样都不会标示出来。”
“落后啊落后,哪个垃圾画出来的设计图这么垃圾。”柳清妍摇头晃脑的批评。
萧齐心里憋闷极了,嘴唇抿成薄薄的一线,那双沉静悠然的眸子有了愠怒的意味,俊朗的脸垮得不能再垮,沉默好半天才哼了一声,不服气地道:“你说我画的图样是垃圾,难道你能画个更好的出来不成?”
“画就画。”柳清妍冲口而出,旋即便楞住了,等反应过来,嘿嘿尴笑两声道:“原来图是你画的呀,画的很好,很好嘛。”
声音越来越小,到后面只有她自己能听见,并且缩脖子低下头,不敢再瞧对面的萧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