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俊有些烦。
他程四郎横行长安城十余载，头回报复仇家不是靠拳头，而是靠阴谋诡计，何其麻烦。
更麻烦的是，他头回知道，搞阴谋诡计还要事先进行什么调查研究，劳神又费力。
然更更更麻烦的是，搞这劳什子的调查研究，夜探孙记饭庄，还要带上一个拖油瓶。
这个拖油瓶姓蒋名晴，外号臭婆娘。
寂寂夜色中，程俊不得不放慢了脚步，不悦地打量着换上了程不输的一套夜行衣，双眼却放着兴奋光芒的臭婆娘，蹙眉道：“飞檐走壁、偷珍盗宝本就是江湖中人干的事儿，你一个弱女子，跑不快跳不高的，来添什么乱？”
蒋晴面现愠恼，若放在平日，程小纨绔敢这般跟她说话，她早就毫不客气地怼回去。无奈今时不同往日，夜探孙家本就是程小纨绔的擅长领域，而她确是死乞白赖要跟来的，万一惹恼了他，人家撂挑子不干了，她还真就没辙。
想至此，蒋晴只好强压心头不悦，挤出个谄媚笑容道：“我知道程大侠好身手，但此番夜探孙家一不为杀人，二不为越货，是做调查研究来的。调查研究嘛，是需要敏锐的观察力、理解力和洞察力的……”
“……能不能说人话？”
“好吧，我怕你看了也看不出什么门道来，只好亲自来一趟。”
她话说至此，程俊倒也无话可说，毕竟动脑子这等事，他程大侠的确不擅长。
二人轻手轻脚地摸到孙记饭庄门口，抬头见一桩两层的小楼，雕梁画柱富丽堂皇，在太平镇上实属高档消费场所。但朱红色的大门紧闭，连门两侧的灯笼也熄了，空无一人的样子。
蒋晴推了推程俊，示意他往饭庄后门方向走。二人便沿着饭庄外墙，一路摸至饭庄北面，见墙上有一道不起眼的暗门，也是铁将军把门。
蒋晴耸鼻子嗅了嗅，并未嗅到什么古怪味道，便向程俊轻声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程俊便抬头望了望天：“夜色正浓，应是快到寅时了。”
蒋晴轻蹙眉：“怎么一点动静也没……”
她话音未落，却被程俊骤然拉了一把，脚下一个站立不稳便向程俊怀里倒了过去！
“呃……”蒋晴下意识要惊呼出声，却被程俊一把捂住了嘴，顺势侧身一带，将她按在了墙上。
这个前世标准的壁咚姿势，让蒋晴顿时恼火不已：程小纨绔这是打算趁夜黑风高占便宜啊？
想至此，蒋晴索性嘴一张，一口咬在了程俊手上！
“呃！”这回唤程俊险些叫出声，飞快地用另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用杀死人的眼神怒视蒋晴：臭婆娘你干什么？
二人在咫尺间四目相对，彼此交换着眼中的火花，恰此时，只见一个圆圆胖胖的身影从另一边的墙根儿溜过来，溜至后门口，停下脚步四下张望了一番，见空寂无人，这才从怀里摸出把钥匙，打开了门上的黄铜锁，闪身溜了进去。
蒋晴这才反应过来：习武之人耳力好，方才程俊正是听见了这人的脚步声，怕被他发现，才将蒋晴拉到了墙角的阴影里。
好吧，错怪他了……蒋晴俏脸红了红，垂眸轻声道：“对不住啊……”
“无妨。”程俊甩了甩被咬出个红牙印的手，故作淡然道，“虽说你狗咬吕洞宾，但我大人有大量，就不跟你计较了！”
“嘿你……”蒋晴瞪他，“讽刺人是不是？”
程俊咧嘴一笑：“没法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
蒋晴不得不承认，经过她一段时间的“言传身教”，程小纨绔这张嘴也是越发阴损不饶人了。
程俊头回儿在口头上占了上风，很是得意洋洋了一阵，得意罢问道：“方才偷偷摸摸进去那个胖油瓶儿，会不会就是孙掌柜？”
“有可能。”蒋晴道，“听说，孙家夫妇的宅子，就在他家饭庄附近，而饭庄其他伙计都是住在饭庄里。你说，孙掌柜大半夜偷摸来饭庄，会不会跟寅时的恶臭有关？”
“想知道还不简单？”程俊指指饭庄后墙，“跳上去看看就是了！”
蒋晴抬头望了望丈余高的青砖墙壁，又望望信心满满的程俊，突然有些小崇拜油然而生：“你会轻功？能带着我飞上墙头去？”
熟料程大侠不明觉厉地眨眨眼：“什么轻功？很厉害么？”
蒋晴顿时泄气：“你既然不会轻功，哪里来的自信跳上去看看！”
“你说那能飞的轻功我虽然不会，但这么个矮墙，想跳上去有何难的？”为了证明自己的本事，程俊四下张望了一番，见不远处墙边有棵大槐树，便过去纵身一跃抱住树干，“噌噌”几下便爬上了树顶，再从树顶上提气一跃，双脚便立在了院墙顶上，端的是狡捷过猴猿。
蒋晴立在院墙下仰头望他，心想这厮从小到大，翻墙越院、上树掏蛋的勾当肯定没少干。
熟料程俊在院墙上蹲下身来，冲蒋晴指了指大槐树，又勾了勾手。
“……干嘛？”蒋晴不解。
程俊只得以手笼嘴，低声唤道：“像我刚才那样儿跳上来啊！很容易的！”
蒋晴惊诧不已：你是猴子变的，就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返祖啊？
程俊见蒋晴一动不动，无奈地腹诽一句“笨蛋”，又原路跳了下来。
半株香的功夫后，程俊贴着墙边扎稳了马步，咬牙涨红了脸，用力再一次将蒋晴往上托，口中愤愤不平：“你这婆娘看着瘦巴巴的，怎么这样沉？”
蒋晴被他抱怨得额角都黑了：大唐的确是个以胖为美的时代，如今这幅女主的身材，虽说比她前世的麻杆儿飞机场已不知丰腴了多少，然放在贞观年间，还算是瘦的。
蒋晴双脚踩在程俊肩膀上，低声喝道：“少废话！用力再往上托啊！”
“我已经……很！尽！力！了！”程俊脖颈上青筋崩起，说话都带着几分咬牙切齿。
“就差一点儿了……”蒋晴急中生智，索性一脚踩在了程俊头顶。
“你……”程俊刚忍受了胯下之辱，如今又被来个当头一脚，深觉这辈子的爷们儿尊严都丢尽了，羞愤之余只好安慰自己：毕竟是自己的媳妇儿，不必计较太多……
他正咬牙胡思乱想着，忽觉头顶一轻，抬眼见蒋晴正双手扒在墙头上，用力将自己往上拽。
程俊舒一口气，抬手抵住她脚底，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把这臭婆娘拖油瓶弄上了院墙。
程俊自己攀上院墙，见蒋晴正坐在墙头上大喘着气，低声叹道：“我从小到大，就没干过这么出格的事儿！”
程俊“切”一声：“要么说你们书香门第家的孩子都无聊呢，日日不是读书就是习字，不是吟诗就是作对，大好的光阴都荒废了。”
蒋晴忍不住白他一眼：似你这般打狗撵鸡不务正业，就不荒废了？你哪里来的优越感呢？
程俊拉着蒋晴往大槐树的阴影里挪了挪，指着下面院子里穿梭忙碌的几个人，低声问道：“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我还没看出来。”蒋晴低头蹙眉，努力瞅了一阵，见两个饭店伙计打扮之人，将院里墙角的一处木板子掀开，露出个砖砌的四四方方的台子。其中一个拿拔火棍捅了几下，另一个则摸出把破蒲扇从下面不停地扇，二人好一阵鼓捣，那砖台子里便有红彤彤的火星飞出，渐渐亮了起来。
二人低呼“着了，着了！”便去抱来柴禾往里加，火渐渐旺了起来。
二人正鼓捣得紧，却见那胖油瓶踱过来，不耐烦问：“笨手笨脚的，好了没有？”
二人忙喏喏：“掌柜的，好了！”
墙头上，程俊望一眼蒋晴：“胖油瓶果然是孙掌柜，可他深更半夜的起炉烧火做什么呢？”
蒋晴也正疑惑，见孙掌柜对二人吩咐：“你，去端锅来，你去帮着他们提桶！”
须臾，便见一个下人从柴房里端出一口五六尺宽的大铁锅，放在了越烧越旺的炉火上。另有三四个下人，则不知从何处提出许多只木桶，摆在炉子旁边。
程俊似乎看明白了：“他们这是要……烧锅做饭啊！深更半夜的做饭，莫非是熬制什么家传秘肴？”
蒋晴轻蹙眉道：“这家传秘肴味道可能不太好，否则他们怎么都一副皱眉塌眼、极不情愿的表情……你看，连鼻子都捂起来了！”
不过片刻后，他们便明白了下人们为何如此拒绝：待铁锅冒起青烟，一个下人拎起一只木桶，将桶里的东西“哗啦啦”悉数倒入锅中。
顿时，一股夹杂着酸馊、腐烂等诸多味道的恶臭冲天而起，险些将墙头上的蒋晴和程俊生生熏晕了！
“这……这……”程俊捂着鼻子，气急败坏地低吼，“哪是什么家传秘肴，分明就是泔水么！还是放了好几天的那种！大半夜的熬泔水，这姓孙的有病吧！”
“你小点儿声！”蒋晴低声告诫，眼前的一幕也让她深觉匪夷所思，却又依稀觉得，这一幕似乎在哪里见过。
“走了走了！”程俊拉了拉蒋晴，“他有病，咱们不能陪着他发神经，老子快被这臭气熏得背过气儿去了！”
蒋晴却摇头，“再忍一会儿，看看他们熬泔水究竟有何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