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俊拗不过她，只好闷闷地坐好，用衣襟捂着口鼻，闷声闷气道：“得，就当小爷陪你发疯了。这味儿可真冲！”
站在大锅不远处的孙掌柜，显然也被熏得有些受不了，皱着眉头对一个厨师模样的吩咐：“天儿越来越热了，这泔水禁不得放，必须每三日熬一次知道么？怎么样，熬出来没有？”
厨师不情愿地张望了一眼，对两个年轻下人指使道：“你们两个，还不快去看看！”
两个年轻下人极度不情愿，却也不敢不听。其中一个掏出两团棉花似的东西，一边一个堵住了自己的鼻孔；另一个索性扯出个黑布头套，往自己脑袋上一罩，只留下眼睛处的两个孔，像极了后世某极端组织杀手……枪口下的倒霉人质。
堵鼻子的端着一只大铜盆，带头套的则手持一只大铁勺，二人犹如慷慨赴死一般不情不愿地上前，凑近那口生化武器似的大铁锅。带头套的便将大铁勺伸进去，犹如火锅店服务员撇浮沫似的，在一锅沸腾的泔水表面舀出一勺黑黝黝的东西，倒进了堵鼻子下人手中的铜盆里。
程俊看得愈发惊了：“看着架势，他们还真打算……吃？”
蒋晴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只铜盆，里面已然浮着一层黑漆漆状如石油原液的东西，咬着后槽牙道：“的确是打算吃，但……不是他们自己吃。”
“这样恶心的东西，谁吃？”
“孙记饭庄的食客！”蒋晴不自觉心跳加快起来：她总算想起来了，这是前世新闻里见过的一幕，如今竟活生生展现在她眼前！
千百年后，不良商家用来坑骗食客的“地沟油”奥义，竟被贞观年间的孙掌柜给悟了出来，也委实是个人才！
“他们从泔水里熬出来的黏黑东西是油。”蒋晴指着那大铜盆讲解，“黑心饭庄便是用这种油煎炒烹炸，做菜给食客吃。但这种油不但含有大量的细菌、真菌等有害微生物，还含有超标的砷和铅。人一旦服食过量，轻者引发腹痛腹泻，重者则引起恶心呕吐、头晕头痛、失眠乏力等一系列症状，严重的还可能伤害五脏六腑，最终中毒而死！”
程俊前半段没听懂，但后半段听懂了，蓦地想起讨债做戏那一日，曾到孙记饭庄小坐，但觉胃里一阵恶心翻涌，仿佛已经身中剧毒似的。
却又忽然想起，那日不过要了一壶茶，没吃过孙记饭庄的饭菜，这才缓了过来，咬牙切齿道：“这等黑心商人，简直丧尽天良猪狗不如！你等着，我程大侠这就去把他们全都收拾了，把那些黑油一个个倒他们嘴里！看他们敢不敢吃？”
说罢，就要往墙头下面跳，被蒋晴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低声叱道：“你现在收拾了他们有何用？待他们缓过劲儿来，还是会炼黑心油祸害百姓！”
程俊切齿恨恨道：“那就揍得他们缓不过劲儿来！”
蒋晴很严肃地做了个“噤声”的姿势，示意程俊别那么大嗓门儿，自己则继续盯着那口大锅，压低了声音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收集证据，然后寻个合适的时机，将孙记饭庄炼地沟油的黑料呈现在太平镇的百姓面前，让大家都知道孙记饭庄的饭菜是用什么油做出来的，自然再不会有人上门吃饭。饭庄没了客人，自然关门大吉。”
程俊想想也是，又有些不甘心：“那现在怎么办？就眼睁睁看着他们炼黑心油害人？”
“兵法曰：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低调行事、静观其变……啊！”
程俊被蒋晴骤然飙高的一嗓子吓了一跳，刚想说“你不是要低调行事”，怎么突然就……却见蒋晴身子一倒便向他怀里扑了过来！
美人主动投怀送抱，程俊自然没有不接受的道理，顺势一把抱住她瑟瑟发抖的身子：“怎么了？”
越过她的肩膀，却见墙头上正立着一只通体乌黑的猫儿，瞪着两只荧荧发亮的大眼睛，一脸无辜地望着吓坏了的蒋晴，依稀在说：伦家不过出来遛个弯觅个食，怪我咯？
“你怕猫？”程俊有些哭笑不得，实在很难想象，这个连恶犬藏獒都敢训的婆娘，居然会被这么个小玩意儿吓得哇哇叫。然不容他嘲笑这胆小婆娘，她方才的一声尖叫已然引起了庭院中人的注意，顿时有人机警呼喝：“谁？谁在上面？”
程俊眼见几个孙记下人手抄大铁勺、拔火棍向院墙边走来，己方的埋伏马上就要暴露，当即顾不上细想，一把抱起仍在发抖的蒋晴，纵身一跃从墙上跳了下去！
若放在平日，这丈余高的墙对程俊来说，根本就是小菜一碟。可此番怀里还抱着一个百十斤的大活人，重量大了许多，致使他一着地便站立不稳，踉跄着后跳了两步，终不得不直直向后倒了下去。
程俊竟下意识地想到：摔了自己不要紧，可不能摔了臭婆娘，于是百忙之中两手一撑，愣是将即将脸朝下着地的蒋晴撑了起来。
蒋晴忽遭噬元兽恐吓，吓得紧闭双眼，但觉一阵天旋地转，再睁开眼，发觉自己正以一个脸朝下的古怪姿势，与程小纨绔四目相对，近得鼻尖都要碰在了一起……
这，什么情况？
她正要开口，却见程小纨绔做了个“噤声”的口型，屏息凝神听着院墙内的动静。只听一阵悉率爬树的声音，伴随着两声“喵”。
“野猫而已！”院内的人放下了心，还不忘相互打趣，“瓜怂！瞧把你给吓的！”
“都给老子闭嘴！麻溜儿的干活儿去！”孙掌柜呵斥下人的声音，“赶紧熬完了，免得夜长梦多！”
蒋晴和程俊这才放下心来。蒋晴舒了口气，这才开始疑惑自己为何会是这么个古怪的姿态，于是垂眼向下看了看……
“登徒子！你手往哪儿放！”蒋晴又羞又恼，想也不想便手脚一通乱挣扎，一拳正打在程俊太阳穴上，力道之大让程俊眼前一片金星乱晃，下意识地便松了手，于是蒋晴又重重地扑在了他身上。
二人七手八脚好一阵挣扎，才从纠缠状态中分离出来，彼此都有些脸红心跳，默不作声。
须臾，程俊才咳了咳打破尴尬：“你……怕猫？”
蒋晴汗颜，弱弱解释道：“前……呃，小时候被猫挠过，所以有点心理阴影。”
事实真相是，前世她三四岁的时候，拿着一包小鱼干儿坐在小板凳上晒太阳，不幸被小区里一只加菲似的大橘猫盯上。大橘猫百般谄媚讨好求投喂，小蒋晴却毫不领情，兀自一口一口吃得欢畅。
可惜这橘猫空有加菲的皮囊，却没有加菲“世界如此美妙，我不能如此暴躁”的涵养，老实不客气地一爪子挠在了小蒋晴脸上，险些破了相。
幼年时落下的心意阴影最难消除，蒋晴直到二十几岁，看见猫仍然要绕道走，且这阴影很是阴魂不散，竟跟着她一道穿越大唐。
程俊方才还想着，能抓住这婆娘个把柄实在不容易，必须好好嘲笑她一番，一雪往日之耻。但经过方才一番莫名其妙的纠缠，他此刻竟连一句嘲笑的话也说不出口，却支支吾吾的：“抱歉……方才事从紧急，我不是故意……那个……要轻薄你的……”
“我知道。”蒋晴从地上爬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冲程俊不自然地笑了笑，“我还得谢谢你护着我，不然……我就摔惨了。”
程俊平生第一次从这臭婆娘口中听到“谢谢”二字，顿觉受宠若惊，胡乱摆手道：“不、不客气，应该的，应该的。”
不想程小纨绔也有如此清纯羞涩的一面，蒋晴抿唇一笑，转身道：“天快亮了，回去吧。”
二人折腾了半宿，回到庄上已是困乏不堪。程俊连衣裳都不换倒头便睡，蒋晴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如今刺探到了孙记饭庄炼制地沟油的真相，算是掌握了第一手证据。但犯难的是，如何“巧妙”地将这件事捅出去，又能把自己摘得干净、不留后患。
蒋晴左思右想，一时间也想不出个合适的主意来，却蓦然忆起今儿是七月十八，正是太平镇梨园开戏的日子。
得去看看传说中的母夜叉孙家娘子，以及她的绯闻出轨对象，究竟有怎样男女通吃的魅力……
蒋晴眯了一会儿便起身梳洗，让桃儿给她找一套华丽些的衣裙换上。
桃儿很是意外：自打到了庄上，自家小姐便完全平民化，不施粉黛不着绫罗，怎么舒服怎么穿。在庄户们面前也丝毫没有国公府女主人的架子，深得人心，只是，“姑娘今儿怎么转性了？”
蒋晴由桃儿伺候着穿上一袭淡紫色的云锦裹胸襦裙，笑道：“所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穿衣裳也是一样。我不穿得高调些，怕有些不识相的家伙，狗眼看人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