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掌柜忙道“不敢不敢!”又指天誓日地发誓从未有过那样的心思,孙大娘子这才满意,赶苍蝇似的摆摆手:“那就快去说!别杵在这儿膈应我吃饭!”说着,将一块肥油油的红烧肉夹进嘴里,嚼得咯吱作响,满口流油。
孙掌柜感受到了深深的威胁:这辈子他若敢动了纳妾的心思,恐怕那可怜小妾前一日抬进门,第二日就会不知所踪,然后他的大娘子一脸笑容地端出一碗香喷喷的红烧肉来,肥瘦视小妾的身量而定……
孙掌柜浑身打了个哆嗦,不得不苦着一张脸,去跟喜乐谈换人之事。
此时正是午后十分,店里没什么客人,喜乐正在饭庄柜台里忙着分酒,高高挽起袖子,露出白嫩嫩藕节似的一段胳膊,正用竹筒从酒缸里舀了酒,一勺勺装进小坛之中。
孙掌柜定定地看了一阵,竟不由想起少年读书时念过的两句诗: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他觉得自己枯井无澜心突然荡漾了一下,方才那个打死都不敢想的念头竟不可遏制地钻入了脑海:若真能把这么个美娇娃收了房……就算是被母夜叉打死也值了,正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孙掌柜捻着两撇小胡子“嘿嘿”笑了几声,故作不经意地凑到喜乐身边,闲聊似的问道:“喜乐啊,今儿这酒卖的如何呀?”
“掌柜的,好得很呢!”喜乐手上活儿不停,边忙碌边道,“不过一顿午饭的功夫,这一大缸酒就卖了个精光,我刚开了另一缸,明日少不得又要回庄上拉酒来了!”
“好,好……”孙掌柜听得心不在焉,只拿眼角偷觑喜乐:那一袭鹅黄色的衣衫被香汗塌湿,贴在背上露出一双玲珑的蝴蝶骨,一头青丝秀发高高挽起,梳成双螺髻,耳鬓一捋发丝散落下来,随着她的动作一飘一荡地勾人……
孙掌柜情不自禁地又凑近了些,没话找话地问道:“喜乐姑娘今年,芳龄几何呀?”
“哦。”喜乐装满了一坛酒,放下竹筒抬手摸了摸额角的汗珠,冲孙掌柜笑道:“今儿这天气,还真是热哈!”
“热,热得很……”孙掌柜眯起了眼,盯着喜乐随手扯松了的领口,目光恨不能化作一条虫,顺着那一片雪白嫩粉一路爬下去……
恰此时,喜乐背过身去取空酒坛,将纤细后颈对着孙掌柜,一片白嫩之上,隐隐显出一小片胭脂红。
孙掌柜目光定住,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再看时,那片胭脂红分明呈现个元宝的形状!
十五六岁年纪,元宝型的胎记……孙掌柜忙问道:“你你你……是哪里人呢?”
喜乐依旧闲聊似的:“我嘛,本是太原府那边的人。”她将酒坛摆在桌上,轻叹了口气,“我自幼命苦,刚出生不久,我爹就抛下我们娘儿俩走了。我娘一个弱女子,既要伺候年迈的阿公阿婆,又要拉扯我……”
孙掌柜听得眼眸闪烁:“你娘……你阿公阿婆可还好么?”
“都没了。”喜乐垂下眼眸,黯然道,“五年前,家乡闹瘟疫,我娘和阿公阿婆都没能扛过去……”
“什么?”孙掌柜失声,仿佛内心深处被人狠狠痛了一刀,痛得喘不过气来。
喜乐并未注意到他的失态,继续道:“我命大活了下来,可一夜之间亲人全没了,只好跟着乡亲背井离乡、外出讨饭。他们说长安城是天子脚下,必定富庶,能要到口饭吃。我们便一路打听着往长安的方向走。走到余庆庄的时候,我又因为冻饿生了场大病,险些小命儿就没了。幸亏余庆庄上的杜大婶好心救我一命,又收留我在庄上住下。”
喜乐吸了吸鼻子,忽而展颜一笑:“你看我,絮絮叨叨跟您说这许多,您可莫要见笑啊!”
孙掌柜何止没有见笑,他都快哭了,嘴唇发白抖动,艰难地吐出一声:“金子……”
“您怎么知道我儿时的乳名?”喜乐心无城府地笑道,“倒是许多年不听人这般唤我了。自从我定居余庆庄,杜大伯就给我改了名字,说我这丫头命硬的很,几番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定要平安喜乐地活着。”
“对……你必有后福,因为你还有个……”孙掌柜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恨不能马上与自己在世上独一无二的亲生闺女相认。偏在这时,脑海中蓦地涌出母夜叉那张嚣张跋扈的脸,吓得他一个激灵,从父女相认的冲动中清醒了过来。
当年为了攀附孙家,自己刻意隐瞒了曾经的婚史。如今突然冒出个亲闺女来,等于将自己欺瞒的过往全盘抖楞了出来,自家那母夜叉娘子必然不依。依她的作风,很可能亲自操刀把他和金子一块儿砍了,剁成肉馅包成包子,在亲自大口吃掉!
即便是能侥幸在母夜叉手下残留一命,恐怕也过不了老丈人那一关,从此在孙家声名狼藉、一无所有……
孙掌柜爱女儿,更爱真理,真理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就会被鬼扔进磨里推。
望着近在迟迟,却不敢相认的亲生女儿,孙掌柜简直进退两难:想劝自己狠下心来,干脆继续将这秘密埋藏心底……可他孙易忍辱负重地活过了半辈子,爹娘俱已不在,就这一点骨血残留人见,还生得这般貌若天仙,聪明伶俐地招人疼……叫他如何狠得下心去!
他脸上阴晴不定的神情被喜乐看见,不禁问道:“掌柜的如此作难的样子,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说罢不等孙掌柜回答,又兀自展颜笑道,“我娘当年说过:这世上就没有想不通的事儿、迈不过的坎儿;一时想不明白了,不妨先抛在脑后晒它几日,说不定某天就豁然开朗了呢!”
“你娘……说得有道理啊!”孙掌柜感慨:前妻虽说是个农家女,但生性豁达、开朗乐观,金子这性子,倒是随了她母亲。
孙掌柜暗下决心,对喜乐道:“你……且放宽心在饭庄住着,切莫拿自己当外人,无论谁欺负你都尽管跟我说,我替你出气!”
“哎!”喜乐笑着应了一声,“掌柜的放心,饭庄上下的大厨和伙计们都待我极好,从没人欺负我。”
“那就好,那就好!”孙掌柜点头应着,却露出个荆轲刺秦般毅然决然的表情。
当晚,孙家的婢女下人们但闻主子屋内一阵鸡飞狗跳,孙大娘子暴跳如雷,掀桌砸凳几乎将房子拆了去。而孙掌柜却一翻常态,梗着脖子据理力争,说这个酒保喜乐就是饭庄的摇钱树,他娘子若跟喜乐过不去,就是跟银子过不去云云。即便跪在地上也是一副大义凛然状,很是爷们儿。
翌日,孙掌柜顶着乌黑的熊猫眼,带着满脸的青紫,出远门进货去了。
不出意料,孙掌柜前脚走,后脚瑞官儿便被孙大娘子招了来。
关于孙大娘子与瑞官儿的那点旖旎私情,虽说孙家的下人们都是心照不宣,看破不说破,但孙大娘子好歹还要几分脸面,不敢公然将瑞官儿留宿在家,而是安排他在一街之隔的孙记饭庄里住下。
孙记饭庄虽说是家酒楼,后院西厢房也收拾出了几间像样的房间,供喝醉了的贵客临时歇宿之用。瑞官儿被安排住在西厢房已不是头一回儿,自然明白其中的道道儿:孙大娘子早已派人在北墙根儿底下架了梯子,到入夜时分,他便趁四下无人偷偷攀梯翻墙溜出去,再由孙大娘子的贴身婢女在孙宅后门接应,将他送进孙大娘子的卧房……
一想到即将发生的事,瑞官儿便发自肺腑地拒绝。他并不喜欢孙大娘子,甚至应该说是厌恶。他瑞官儿虽是个唱青衣的戏子,但他内心里始终将自己视作个爷们儿,纯爷们儿。偏偏孙大娘子是个恶趣味之人,要他在她面前扮女人的娇媚态,给他涂脂抹粉,穿红戴花,更喜欢把他当做女人来欺凌,不容许他有分毫的反抗。
每回伺候完孙大娘子,瑞官儿都要把自己一遍一遍的洗,直洗得脱了皮却仍觉得肮脏。他打心眼里鄙视自己,一次次发誓要跟这母夜叉划清界限,再不以色侍人,但当孙大娘子再找上门来,他却又忍着恶心再度笑脸相应。
瑞官儿爱自己,但更爱真理,真理就是:孙大娘子是他的女主,他的钱包,他的保护伞。若没有孙大娘子罩着,他瑞官儿就一无所有,甚至无法在太平镇立足。
瑞官儿叹了口气,望着床榻上已然摆放着的衣裳和配饰,已然明白了今夜孙大娘子想要玩什么样的戏码。他苦涩自嘲地笑了笑,打算起身去洗漱一番。
门口传来“咚咚”叩门的声音,瑞官儿打开门不禁呆了片刻,只见一个娇俏明媚的少女正拎着一只食盒立在门口,开口用莺啼般的嗓音笑问道:“您就是瑞公子吧?”
瑞官儿身为伶人,属于下九流之列,除却身在戏台上之外,就从未被人正眼瞧过,更是从未被人以“公子”尊称过。此刻,竟被个俏生生的美丽少女唤了一声公子,心中竟如同吃了颗仙桃儿似的熨帖舒畅,不觉站直了腰杆、挺起了胸膛,甚至刻意压粗了声线道:“正是在下,不知姑娘找我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