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还能怎样？”老板娘叹道，“飞贼不常造访，这些武侯却是日日光顾，若不顺了他们的意，多少麻烦找上门来，恐怕连生意都做不成了！”

这就是所谓“苛政猛于虎”了，蒋晴心想。又听程俊怒其不争地问：“被勒索的商家这么多，你们为何不联名去告他们？”

老板娘望他一眼：“少郎君有所不知，咱们安乐坊隶属长安县。这长安县么，从县令到衙役，都是一个坑里的泥鳅，挑不出一条干净的来！”

蒋晴听得不禁感慨：安乐坊地处长安境内、天子脚下，贪官污吏已如此横行霸道、有恃无恐。只怕百里、千里之外，更是山高皇帝远了！

所谓贞观盛世，也不过如此。蒋晴正想着，忽听身旁一阵“咯咯”的声响，转眸一看，竟是程俊将一双拳头握得青筋崩起，愤愤然道：“这些狗屁官员，一个个的都该打！就该让我爹率人马一路杀奔过来，将他们统统抓起来排成一溜，挨个地抽过去，抽死几个也算为民除害了！”

蒋晴又好气又好笑：“惩治官员那是吏部的事儿，你爹若出手可就是越俎代庖了，我爹少不得又要在金殿上参他一本。”

她这么一说，程俊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理想化了，垂首悻悻道：“我身为开国元勋之后，难不成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这些贪官恶吏欺压百姓、为祸一方？”

你这会儿倒是责任心爆棚了！蒋晴很想劝他看清事实：你即便管得了眼前事，那周边的郡县呢？偌大的唐朝呢？贪官恶吏何其多，又岂是你一个将门小纨绔能管得过来的？

但她看程俊一副愤慨的模样，觉得程小纨绔难得说一句不那么混账的话，委实的不忍心打击他，于是劝道：“这样吧，我们便留心收集些长安县官吏欺压百姓、鱼肉商家的实证，回头悉数送到我爹手里。我爹身为御史言官，倒是有风闻奏事的权利。到时候一封奏折上达天听，圣上肯定要让吏部严查这些贪官污吏，也算是替长安百姓造福了。”

程俊第一次觉得，自己那个唠唠叨叨的便宜丈人竟也有些用处，于是点头道：“那行吧，就有劳你爹他老人家了。不过依我看这些武侯个顶个酒囊饭袋的，哪儿像能抓得住飞贼的样子？”

蒋晴看他眼角又闪出的灼灼神采，暗叹：捉贼这等闲事，程小纨绔算是管定了！

“一个说是脸上长毛的大蝙蝠，一个说是有眼无面的鬼怪……”回到岁勉阁，程俊歪在床榻上动脑子，“难道这飞贼，果真是个邪祟？”

蒋晴正伏案忙着画表。计算酒坊的投入产出比，听他这般说倒笑了，“若真是邪祟，自当请道士法师出手捉妖，可就不是你程大侠的业务范围了。”

程俊兀自动了半天脑子，却没思忖出个所以然来，不禁对自己的智商产生了深深的怀疑，颇为沮丧地向蒋晴求助：“你帮我分析分析，这飞贼究竟是个什么路数，好生古怪！”

蒋晴只得放下毛笔：“首先，我认为这飞贼并不是什么鬼怪。”

程俊瞪大了眼：“可何记那老板娘也不似撒谎啊！”

蒋晴无奈地瞥他一眼，“正如你所说，你见过吃包子的蝙蝠，吃腊肉的鬼？所谓脸上生毛、有眼无脸之类，也不过是故弄玄虚、掩人耳目的小伎俩罢了。”

作为两世坚定的无神论者，蒋晴觉得有必要向程小纨绔宣传一下反封建迷信的知识：“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都不过是世间人疑心生暗鬼罢了！”

程俊眨了眨眼，显然很难消化这等高深的理论，问道：“可我年少时，被几个伙伴拉着夜探坟场，曾亲眼见过绿莹莹的鬼火，还有坟头上缭绕的鬼哭声……”

“所谓鬼火，其实是因为人或动物的骨头里含大量的磷，磷与水或者碱作用时会产生氧化磷，通过储存的热量，达到燃烧点时就会发生自燃，这是一种常见的化学反应。”

程俊不明觉厉地眨眨眼：“何谓磷……什么的反应？”

蒋晴发现自己又讲深了：“就是说，因为坟场里有许多枯骨，骨头里有种东西，在机缘巧合下就自己烧起来，也就形成了鬼火。至于鬼哭，是因为坟场多在荒郊野外或山坳处，四周多草木，夜风吹过草木，便会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并非鬼怪作祟所致。”

蒋晴解释罢，一本正经地总结：“世间所有匪夷所思的现象，背后都一定有其合理的解释，只是有待于去探索发现罢了！”

程俊深觉奇怪的知识又增长了，方才对那鬼怪飞贼的一点畏惧，如今也一扫而空，从榻上跳起来，挺着胸脯豪迈道：“你说得对！我程大侠就不信世上有什么鬼怪妖魔！定要让那故弄玄虚的飞贼原形毕现！”

说罢，对蒋晴热情相邀：“我看你也没什么大事儿，可有兴趣一同抓贼啊？”

“没兴趣！”蒋晴果断拒绝，扬了扬手里的算盘，“你是为民除害的侠客，自去抓你的飞贼；可小女子我是个商贾，商贾么，以赚钱为第一要务。”

程俊小受打击，撇嘴道：“庸俗！”

蒋晴瞪他一眼，不再理他，继续埋头算她的帐，心道：本姑娘就算真的闲来无事，也懒得多管闲事。

程俊见蒋晴不感兴趣，倒也不勉强，接连两日带着不输不败兄弟跑到安乐坊周边转悠寻访。坊间关于那飞贼的传言越来越多，且越来越离谱：有的说那贼无脸无身，形似一团黑影，在半空中飘着，来无影去无踪；还有的说那贼满脸长毛儿，鸟喙似的尖鼻子，是个不折不扣的鸟人。总之是众说纷纭，越说越没边儿。

程俊访来访去，越访越摸不着头脑。索性使个守株待兔的法子，换上一身夜行衣，领着程不败趁夜在安乐坊四处逛荡，以期能与那飞贼不期而遇。

熟料飞贼不曾遇见，却在一户人家屋檐底下稍作歇息时，恰被主人家看见，便闻屋内一声惊叫“妖怪来了！”

小爷如此玉树临风英姿飒爽，哪里像妖怪？程俊正要开口解释，熟料这家门忽然开了半扇，一盆腥臭的东西扑面便向他泼来！

程俊躲闪不及，被泼了满身满脸，但觉这东西不但臭且黏，还有一股浓浓的血腥气。

被派在不远处望风的程不败闻询赶来，用指头沾了一点嗅了嗅，中肯道：“小爷，这好像是鸡血！”

程俊顶着满头满身淋漓的鸡血，彻底恼了，拍着那房门跳着脚儿骂：“你才妖怪呢！你们全家都妖怪！出来给小爷说清楚！”

但这家人显然吓坏了，无论门外是妖魔鬼怪还是地痞无赖，总归铁了心的不开门。程俊又不能真当了恶人，踹门闯进去，于是跳脚骂了一阵之后，只觉头脸上的鸡血都要干了，腻腻地糊在脸上实在难受，只得垂头丧气悻悻然地回程府去。

此时正是日出时分，天光大亮。因今儿是雇来的几个帮佣上工的日子，蒋晴也破天荒起了个大早，打算到酒坊去看看。

她正坐在桌前由桃儿梳头发，却忽闻出去倒洗脸水的杏儿“咣”地扔了盆，仿佛被人掐着嗓子似的大叫一声：“鬼！鬼啊！”

蒋晴纳闷了一下：天都亮了，哪来什么鬼？

紧接着便闻程小纨绔气急败坏的声音：“你才鬼呢！你个有眼无珠的臭丫头，信不信小爷今儿就找人牙子来把你卖了？”

杏儿本就胆小，被程俊这么一通骂，立时吓哭了。蒋晴在屋内听不下去，起身出门怒道：“大清早儿的，何苦一回来就吓唬我的丫鬟？杏儿又没惹……”待她抬眼看到一身血淋呼啦的程俊，顿时噎住，指着程俊惊道：“你……”

程俊正窝了一肚子火儿没处发，顺势迁怒：“你若也敢喊鬼，小爷连你一块儿卖了！”

蒋晴看他一身狼狈又恼羞成怒的样子，倒也不与他针锋相对，只道：“我不是想说鬼，我只是想问你，可是受了伤？”

这还听着像句人话……程俊面色稍霁，跟在他身后的程不败却开口呵呵道：“主母，小爷没受伤，这一身是被泼的鸡血而已。”

说罢，屁股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一脚：“叫你话多！”

鸡……鸡血？蒋晴很勉强忍住想笑的冲动，唤桃儿赶紧去打水拿胰子皂角给程俊清洗，实在忍不住问道：“谁泼你一身鸡血？”

程俊自认该丢的脸都丢尽了，索性在门廊台阶坐下，闷闷道：“老子辛辛苦苦帮百姓捉贼，那些无知百姓却把老子当贼来对付！”

蒋晴算是理解了他满满的心塞，不禁劝他一句道：“古今成大事者，哪个不是忍辱负重？孟子不就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那个，泼其鸡血，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你看，孟子也是被泼过鸡血，才悟道有大出息的，你被泼一泼，也未必没有好处。”

程俊眼眸立时亮起来：“当真？我竟与先贤有相同的境遇？”忽然便有种，与有荣焉的得意感。

蒋晴含笑点头，暗道：幸亏你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