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晴道:“凡事不能只看表象而不看本质。我要不要帮你们,取决于你们究竟为何而偷。”
高个子低头沉吟了片刻,终缓缓开口道:“你说得对,我和阿旺一而再地偷窃,是因为饿的人很多。但他们不是同伙儿,而是一群孤苦无依、无家可归的孩子!”
他此语一出,众人皆觉得出乎意料,也有人小声质疑:“一个贼偷儿,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是啊,万一是他杜撰出来以求脱罪呢?”
蒋晴觉得他们的质疑也有道理,便向高个子问道:“你说的这些孩子,如今在何处?”
高个子与阿旺交换个眼神,彼此都有些犹豫:毕竟是老巢,一旦被人勘破,他们便再无藏身之地了。
蒋晴看出他们的担忧,便道:“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若不带我去看看,便无法证实你的话。如若当真有一群饿肚子的可怜孩子,我自施粥救济,并帮他们治病疗伤。”她目光一凛,“但若你再推托,我便只能当你是说谎骗人,将你们押送官府没商量!”
阿旺毕竟是个孩子,一听说要被押送官府,想到那些凶神恶煞、打死人不偿命的官差衙役,便有些怕了,求救般地望着高个子:“铁头……”
高个子倒不惧牢狱酷刑,但他想到:一旦他被关了起来,那些孩子便再无人照顾,必定忍饥挨饿而死。如此看来,便只有应了这美妇人的话,才能换取一条生路。
想至此,高个子便点头道:“好,我带你们去!”
蒋晴便命人松了男孩儿和高个子二人腿上的绳索,让他们在前面带路,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出了安化门,朝秦岭山坳方向行去。
行至山坳处,已是天光大亮。高个子和阿旺带着众人往山里走,曲曲折折地行了半个时辰,方行至一处隐秘的山洞附近,洞口还堵着块磨盘大小的石头。
高个子因被绑着动不得手,便道:“把这块石头推开便是。”
蒋晴便望向程俊,程俊不屑于亲自动手,便唤:“程不败!”
程不败道声“来了!”往掌心啐了口唾沫,便提气上前,双手按上石头,铆足了力气往前推。
熟料一推之下,大石纹丝不动。程不败向来以力大著称,这一下便有些跌面子,连他哥哥程不输都在旁着急地催促:“你倒是使劲儿啊!”
程不败脸顿时涨得通红,用力大喝一声,使出吃奶的劲儿再发力一推,那石头晃了一下,却依旧未挪动分毫。
这下,程俊也看出了程不败的吃力,便叫两个护院上前帮忙,集三人之力,才将大石头往旁边推了两尺,现出个黝黑洞口来。
程俊见三个人都累得手抽筋,程不败更是整条胳膊都在抖,不禁向高个子问道:“你平日里都是如何开门儿的?”
高个子鄙夷地瞥他一眼,甚是云淡风轻:“踹一脚而已。”说罢,便带头进了山洞。
程俊在后面直咋舌:踹一脚,还而已……这家伙真是个怪物吧!
正想着,见蒋晴已然跟着进了山洞,便忙不迭也跟了上去。
众人向内行了几步,便隐约见前面有火光。再凑近些,倒是齐齐抽了一口冷气。
但见一堆篝火旁边,围坐着二三十个衣衫褴褛,大小不一的孩子,大的十四五岁年纪,小的不过三四岁,见高个子回来,皆兴奋地大喊:“铁头哥回来了!”
但瞬间又见他们的铁头哥被绳索五花大绑着,身后还跟着许多人,孩子们立时惊诧地抱做一团,有年纪大的便叫道:“你们是什么人?!”甚至有孩子摸起地上的石头,就朝蒋晴等人狠狠掷了过来。
蒋晴看这帮孩子惶恐如惊弓之鸟的模样,觉得一阵心痛,于是柔声出言安抚道:“孩子们莫怕,姐姐知道你们挨饿受冻,是来给你们送吃食,替你们治伤的!”
这些孩子听了,年纪小些的便面露希冀:“吃的?吃的在哪儿?”而年纪大些的,则仍旧满脸戒备,询问地望着高个子。
蒋晴心知:若这高个子不出面发话,这些孩子终究是不敢信他,于是对程不输吩咐道:“给他们两个松绑!”
程不输有些不敢相信:“主母,这……”程俊亦低声劝道:“费尽心机才将这昆仑奴抓住,如今松了绑岂不等于放虎归山?!”
“有这么多孩子在这里,他能如何?”蒋晴坚决道,“松绑!”
程不输无奈,只得将二人松了绑。阿旺活动了下手脚,满是感激地冲蒋晴磕了个头,转身回到孩子们身边道:“这个姐姐是好人!”
听他如此说,孩子们看着蒋晴等人的神情才缓和下来,甚至已有年幼的孩子着急问道:“姐姐,吃的在哪里?我饿!”
蒋晴又温言安抚了他们几句,便走到孩子们中间,逐个查看他们的身体状况,见大部分孩子衣不遮体,还有几个身上都带着深深浅浅的伤口,有的伤口已溃了脓,看得人触目惊心。
蒋晴看得心痛不已,俯身查看了一个大孩子手臂上似被刀划过的一道伤口,不禁咬牙问道:“是谁如此惨无人道,竟对孩子下手?!”
高个子突然开口道:“最里面还有两个孩子,前几日出去捡柴,被山里的畜生袭击,伤势颇重,已然高烧了好几日……”
他话未说完,蒋晴便移步往深处去。程俊怕她有什么闪失,便也跟了上去。行至山洞最深处,果见一堆稻草之上,正躺着两个十岁大小的孩子,皆浑身是伤,其中一个正是昔日在院内见过的瘦小乞丐,如今却当胸一条半尺长的抓痕,还在外不断地渗着黑血。
蒋晴看得心惊,忙俯身下去查探两个孩子的情况,额头皆烫得吓人,躺在稻草堆上紧闭着双眼,发出痛苦的低吟。旁边还有两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正用破瓦片盛了凉水,用布片蘸着替他们不断擦拭。
蒋晴眉头紧锁地站起身来,对高个子沉声道:“这两个孩子情况很糟糕,若非你用老山参替他们吊着口气,恐怕早就没救了。当务之急,是将孩子从这里转移出去,寻个大夫尽快医治,或许还能挽回性命!”
她又环顾山洞里一脸希冀的孩子们,思忖了片刻,对高个子正色道:“你若信得过我,便将这些孩子的来历告诉我,我必竭尽所能施以援手!”
高个子垂首纠结了一阵,终开口道:“这些孩子,皆是阆州馥江县江口镇人。阆州去岁遭遇蝗灾,蝗虫铺天盖地,将庄稼啃噬殆尽,田里颗粒无收。阆州百姓无法生计,只得背井离乡,外出讨饭求条活路。
江口镇一千百姓,便在镇上宿老的带领下一路向东,想着往长安方向,天子脚下必定富庶,兴许能有条活路。但路途漫漫,又遭遇严冬,一千百姓饿的饿、病的病,待到这京畿道地界,所剩不过两百余。
原本,大家以为长安就在眼前,终能有条活路,熟料行至长安县城外,守城门的衙役非但不让百姓们进城,还派出大量官差和武侯,手持棍棒刀枪,将我们蛮横驱逐,说是奉了长安县令之命,不许一个灾民进县!
可怜江口镇百姓本就缺衣少食、疲惫不堪,哪里禁得住如狼似虎的官差驱赶?不少人都被打伤。官差将灾民一路赶至十里外的山中,又恶狠狠训斥一番,说再有擅闯城门者,统统打死不论!
百姓们无奈,只能在山中暂寻栖身之地,却是缺衣少食,日日忍饥挨饿。阿旺机灵,寻到城墙根儿底下的洞,便带着几个年纪大些的孩子,日日爬洞潜入城内,到坊间乞讨捡剩,给百姓们弄些吃的回来。”八壹中文網
蒋晴这才明白,那日为何会在安乐坊的院子里见到阿旺,敢情他是将这破旧院子当成了基地。
“百姓们盘算着,既然长安城进不去,不如动身往其他州县碰碰运气。熟料飞来横祸,我们的藏身之地被秦岭中盘踞的一伙儿山匪发现,很快便突袭了山洞,大肆屠/杀老幼,将精壮男子和年轻女子悉数抓住,逼迫男子入伙为寇,如若不从当场斩首!而女子则沦为他们的……”
高个子说至此,已是双目赤红,嘴唇颤抖着说不下去,深吸了一大口气,方继续道:“彼时我正出去替百姓们寻觅吃食,待我回来,看到的已是一片狼藉尸首,血流成河!”
他伸手指了指山洞里的孩子:“这些孩子,有的是躲了起来,有的是被爹娘拼死护住,才侥幸得以存活。他们,就是江口镇一千百姓,仅剩下的几个!”
他这一番血泪俱下的讲述,让蒋晴和众人皆动容不已。蒋晴几乎是强忍下夺眶欲出的眼泪,一叠声地吩咐道:“不输不败,带着孩子们回长兴酒坊去,不便行走的就抬着背着!找个腿脚快的先回去报信儿,让老杜夫妇在酒坊生火做饭,给孩子们熬肉粥!再让桃儿杏儿带着金疮药和裹布来酒坊等着!哦,还要寻安乐坊最好的大夫来!快!!”
待她吩咐完,众人便行动起来,带着山洞里的孩子们往外走。孩子们听说有肉粥吃,无不欢喜雀跃,只说这美丽姐姐是菩萨下凡。
待到病得最重的两个孩子,也被程不败和一个家丁背着出洞去,蒋晴拉了拉兀自立在洞口的程俊,道:“走罢,回去且有的忙呢!”
熟料程俊面色极为阴沉,道:“你先带孩子们回去,我有桩事要办!”说着,不顾蒋晴询问,便握拳大踏步地出洞去。
这厮,又发得什么疯?蒋晴有些不解,但此刻也顾不得理会他,忙快步追赶队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