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带着孩子们回到长兴酒坊,蒋晴令众人在酒坊前面清扫出一片空地,铺上干净的草苫子和床单,将病重的孩子安置躺下,又从附近居民家里借来些桌凳和碗筷,给孩子们吃饭之用。
杜氏早接到蒋晴的传信儿,就用昨日炒熟的麦子加上些肉丁和菜蔬,熬成浓浓的两大锅粥,香味儿让酒坊外的孩子们不知咽下多少口水。待到一碗碗热粥发到自己手里,皆顾不得烫,仰头便大口往嘴里灌。
蒋晴看这些孩子狼吞虎咽的模样,又是眼眶一红险些落下泪来,忙唤他们慢些吃,一碗不够再去盛,管饱儿。又嘱咐大夫带着桃儿和杏儿,去逐个查看孩子的伤口,替他们清洁上药,裹上干净的白棉布。八壹中文網
一通安排罢,蒋晴才发现那黝黑的高个子始终默默站立一旁,以为他回到作案被抓之地,很是不好意思,于是主动道:“你也去吃一碗粥吧。”
高个子果然有些尴尬,揶揄道:“我不饿,先让孩子们吃。”
之前因是夜色中看不甚清楚,如今蒋晴借着日光再度将他打量一番,见这人身高约有一米九上下,生得手长脚长,皮肤呈棕黑色,眼窝幽深,虽说黑却并不难看,甚至与前世的电影明星威尔史密斯颇有几分相似,不禁开口问道:“看你的相貌是异族人,为何要百般守护江口镇百姓?”
高个子垂下眼眸去:“我确是异族人,因族中遭遇激变,不得不带着一身的伤仓皇出逃,一路向东。逃亡至阆州馥江县江口镇时,已是重伤不济,在路边昏厥过去。”
他说着自己的过往,目光略过正捧碗大快朵颐的孩子们,眼角竟泛起一抹柔光,“我以为我要去见阎王了,是江口镇的百姓救了我,还收留我,他们于我有活命之恩。”
蒋晴明了:所谓善有善报,当年江口镇的乡亲以包容良善之心,收留挽救了这个异族人;如今正是这个异族人倾尽全力,守护着江口镇最后的一点血脉!
她不禁对这黝黑高个子肃然起敬:“之前是我们错怪了你,你是个真正的黑骑士!”
高个子还不甚明白“黑骑士”是什么东西,却忽闻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引得大家纷纷转头望去,却见程俊正目光如刀地大踏步走来,手上还拎着一个只穿中衣的胖子。胖子被程俊死死抓着后衣领,身形弓成了个虾米,两只脚完全不由己地往前行,十分狼狈的样子,口中还大喝着:“放开我!你这贼人!竟敢公然劫掠朝廷命官!你你你……不要命了吗?!”
程俊对他的叫唤浑然不理,拎着他一路行至酒坊前的空地上,才将他往地上一扔,冷声道:“狗官!好好看看!这就是你做下的孽!”
胖子被摔了个狗啃泥,趴在地上哼唧了半天才爬起身来,顶着满脸的泥土,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倒有眼尖围观百姓的认了出来:“额滴神呀!这不是吴县令么?!”
“吴县令”三个字钻进蒋晴耳朵里,她不禁一凛,快步上前向程俊问道:“这是……”
“这狗官就是长安县县令吴庸!”程俊两眼冒火,怒气冲天地冲那胖子喝道:“我看你还真是人如其名!不但是个一无是处的庸才,还是个狗眼看人低的蠢材,视人命如草芥的杀才!”
吴县令被他连喝带吓的,满身的肥肉都在瑟瑟发抖,暗自苦叹自己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大清早在小妾床上睡得正美,忽然被这瘟神一脚踹开门闯了进来,二话不说将他从床上拖起来就走。一众家丁护院有心拦截,无奈这瘟神俨然一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搏命架势,吓得家丁护院无人敢上前。
可怜他堂堂七品县令、管着半个国都的京官儿,就这么丧家之犬一般,被这厮拖死狗似的拖了好几里路,扔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吴县令颜面尽失,一张脸都变成了菜青色,哆嗦着下巴上的肥肉兀自强辩道:“你你你……你敢辱骂朝廷命官?!”
程俊上前一脚踹在他肥臀上,更大声喝骂道:“骂你?!小爷还要揍你呢!你这样的狗官,揍死了都是为我大唐朝百姓造福了!”
蒋晴眼见程俊怒斥长安县令,偏身边的围观群众皆一副大快人心的样子,根本无人上前阻拦。怕他一时激愤,真将这庸才县令揍出个三长两短来,后果不堪设想,只得上前拉了拉程俊衣袖,低声劝道:“这厮毕竟是个朝廷命官,闹大了不好收场,三思啊!”
偏程俊正在气头儿上,对蒋晴的劝告全然听不进去:“三什么思?!小爷我一思也不思!便是回去挨我爹的鞭子我也认了,今儿我定要好好整治整治这个狗官,替备受欺凌的灾民们出一口气!”
说罢,再度一手将吴县令拎起来,冲着正大口喝粥的孩子们喝问:“狗官,你可知道这些孩子都是谁?他们是被你下令驱逐的江口镇灾民中仅存的一点血脉!
当初江口镇灾民背井离乡,历经千辛万苦才来到长安县,不过求在天子脚下能有一口饭吃、能寻一条活路!而你呢?你这狗官都干了些什么?竟让官差将他们无情驱逐,害他们被山匪大肆屠/杀!两百灾民啊!就幸存下来这么几个孩子!!”
程俊说至此,已是双目含泪,声嘶力竭,用力将吴县令往地上一摔:“我一个习武之人,尚且知道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尚且听说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道理!你呢?穿着七品官服,食着朝廷俸禄,却毫无悲悯之心,视人命如草芥!你的良心可是被狗吃了?!”
程俊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听得围观众人群情激奋,便有人出声道:“狗官!揍他!”更有那年纪大些的孩子,听出了这就是害他们失去爹娘的罪魁祸首,悲愤要上前寻这狗官报仇!
蒋晴眼看场面要失控,一时间心急不已,索性合身挡在吴县令身前,冲众人大喝:“冷静!不能动手!”又对一旁的高个子道:“还不拉住这些孩子!”
然那高个子盯着吴县令的眼神更是杀意澎湃,又哪里会去阻止孩子?!
程俊这厮,怎么做事从来不带脑子?!蒋晴不禁腹诽,眼见群情愈发激愤,事态将不可遏制地闹大开来,一时间竟也没了主意。
危机时刻,却忽闻不远处有嘈杂脚步声传来,蒋晴抬眼,见二三十个武侯正手持兵器飞快跑来,带头的一个大喝:“大胆刁民!敢袭击本县县令!通通给我拿下!”
程俊更被激发了火气,冷笑道:“找死的就来!”
这下闹得更大了!蒋晴简直无语问苍天,瞥了一眼有了撑腰的,立刻诈尸般从地上挺了起来的吴县令,暗想一会儿打起来究竟是抱头快撤,还是先踢这狗官两脚解解气再撤为好?
熟料双方尚未短兵相接,便听武侯们身后一个呼哧带喘的声音:“住手!住……住手!打不得!打不得呀!”
剑拔弩张的武侯们闻声一滞,便见个身着绿色官袍的干瘦老头儿一路急奔过来,尚未站稳便冲那牵头武侯的屁股上踹了一脚:“不开眼的东西!瞎喊个什么?!”
斥罢,便来到武侯队伍前面,对拉开了架势准备打架的程俊拱手作了个大揖,赔笑道:“手下们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程家少郎君!还请看在下官薄面上,赎罪则个!”
程俊刚澎湃起来的热血被这老头儿骤然打断,浑身都不爽,皱眉问道:“你又是谁?”
老头儿忙拱手:“下官不才姓谢,乃长安县县丞。”
谢县丞边说,边窥见程家少郎君眼角闪过的杀气,不禁暗自冷汗涔涔:今儿一早,他还没到县衙,便有吴县令的手下急急寻来,说吴县令被一个自称“姓程”的恶匪劫持,一路往安乐坊方向去了。
谢县丞虽说是吴县令麾下的副职,在人情世故方面却比自己的上司精明许多,略一思忖便推测:姓程,且有胆量公然掳走县令,这样飞扬跋扈、肆无忌惮的行事风格,十有八九是卢国公府程老公爷膝下那几位公子之一了!至于是哪一位并不重要,因为哪一位他也惹不起。
一边是国公府的少郎君,一边是自己的直接上司,典型的神仙打架,却要他这小鬼来遭殃,谢县丞郁闷不已。但上司不能放任不管,若被程家少郎君打死了还好,若是打不死,吴县令定要治他个“见死不救”之罪。权衡再三,谢县丞只好带上一帮手下,急匆匆往余庆庄赶来。
谢县丞面上堆着笑,暗自瞥一眼满脸灰土、其状不胜惨的吴县令,赶忙一拍大腿,口中连声道:“误会!误会了!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了!”说着,便撩起官袍,快步上前将吴县令扶起来,一脸喜气洋洋地道:“县尊大人容禀:这位英姿飒爽、出手不凡的少郎君,便是当朝卢国公程老公爷膝下的公子啊!”
他刻意强调了“程老公爷”几个字,语气真诚、语调热情,仿佛在向吴县令介绍一位大驾莅临视察本地工作的上级领导,拿捏得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