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此说，程俊便明白了，立刻双眸闪闪发光，拉开资深食客的架子道：“那可多了去了！长安城一百零八坊，哪个坊没有两三家像模像样的酒楼？更罔替东西两市茶楼酒肆林立、食铺摊贩鳞次栉比，加上早市、夜市、庙会、节日……”
蒋晴见他有将话题越说越大的趋势，赶紧忙不迭拉回来：“我知道四郎你吃遍长安无敌手，腹内珍馐美味众多，且捡几样印象深刻的说说！”
程俊仰头想了想：“就说你去过的燕来楼罢，是长安城里达官显贵常去的地方，故而擅做烧尾宴。”
蒋晴忍不住插一句：“何谓烧尾宴？”
“烧尾宴你都不知道？”程俊不可思议地瞟她一眼，“传说鲤鱼跃龙门后，要以天火烧其鱼尾，才能化为真龙遨游天际。故长安城官宦世家中若有官职晋升者，或是子弟登科，亲朋同僚皆来祝贺，主家便要备烧尾宴款待来宾。你爹身为御史，又常参与科考取仕，门生同僚众多，烧尾宴理应吃过不少！”
蒋晴一时语塞，只好委屈地白他一眼：“我一个女儿家，我爹又不带我去吃宴席，我哪里知道这许多！”
程俊倒也不再疑心，继续道：“燕来楼做得烧尾宴尤为讲究，共有冷热荤素三十二道菜肴，还有二十多种点心，真是山珍海味济济一堂、冷拼炙烤不一而足，乌泱泱摆满一大桌很是壮观。”
蒋晴在心里暗翻白眼：骄奢yin逸啊！奢侈浪费啊！腐朽的封建社会啊！
程俊却不知她的腹诽，继续回忆道：“我曾去吃过几次，对其中一道名唤‘金齑玉鲙’的菜印象颇深。此菜乃是选取活蹦乱跳的鲜鱼，由刀工精湛的大厨取其背上鲜肉，片成薄如蝉翼的鱼肉片，再用蒜、姜、盐、白梅、桔皮、熟栗子肉等配料捣成碎末，用上好香醋调做蘸汁……”
程俊说着便眯起了眼：“用银筷子夹一片鱼鲙，裹上一层蘸汁放进嘴里，弹软凉滑、入口即化，鲜嫩得无法形容！若再配上一杯冰凉的三勒浆，佐以半碗红米饭……啧啧，真是给个神仙都不换呐！”
蒋晴听明白了，所谓“金齑玉鲙”，就是前世的生鱼片，只不过她习惯于蘸芥末吃。不过，长安人民连生猛海鲜都吃上了，饮食观念很是超前呐，“还有别的吗？”
程俊努力从鱼鲙的美妙回忆中拔/出来，继续道：“其实要我说，什么烧尾宴、曲江宴虽说规格甚高，但菜品大多拘于形式，过分讲求精美，味道上便落了下成。
若说长安城里真正的美食，反而在早市夜市、摊贩走街串巷吆喝售卖的小吃当中！譬如义宁坊桥头二十四节气馄饨，便是对买馄饨的老夫妇，按照二十四时令节气，用当季的鲜肉蔬菜调配出馅料包成馄饨，根据时节而换，每个节气的馄饨馅料口味皆不同，却种种都好吃，在长安城大有名气，不少人都赶着节气去尝他家的新馄饨呢！”
这倒是颇有意思，蒋晴暗自记下，决定有空了也去尝尝这二十四节气馄饨，“还有什么有特色的小吃？”
“还有东市的胡人常贩售的一种烤饼子，唤做‘饆饠’，你可吃过？”
“……什么罗？”
“饆饠。”程俊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画了半天，最终决定放弃，挥挥手表示怎么写其实不重要，“总之就是一种肉饼子，将白面做的圆饼子放在吊炉里烤到外焦里嫩，再从中间剖开；从瓮里捞出炖得软烂入味的羊肉，切成小片夹进饼子里。一口咬下去香喷喷热/腾腾，既有饼香又有肉香，真是美滴很！”
蒋晴点头：原来前世风靡小吃界的陕西肉夹馍，归根溯源是个舶来品……
程俊说到肉更是兴致盎然：“若说吃肉，咱们汉人倒不如胡人做得美味。汉人传统的吃肉之法多是置于鼎瓮之中蒸煮，将肉做得糜烂，没什么嚼劲。
然胡人则不然，他们习惯于将整只的猪羊宰杀剥皮，架于火堆上炙烤，烤出来的肉外皮焦香，内里鲜嫩，比蒸煮的肉美味得多！我爹就好这口儿，还专门请了个胡人厨子进府，酒宴上做金铃炙，也就是烤整羊，据说让其他的老将们都艳羡不已！”
他说得眉飞色舞，蒋晴却不屑地撇了撇嘴：程家酒宴上的烤全羊她是吃过的，且不说羊膳味极重；且因羊太大只，往往外皮烤得焦黑如碳，切开内里还血淋淋的，俨然一块烤失败了的五分熟羊排，也就程魔王这等重口味之人能甘之如饴。
蒋晴不禁叹道：“那也叫烤得好？你是没吃过真正美味的烤羊肉啊！”
程俊不服了：“你吃过？”
蒋晴左右闲来无事，决定给这只井底之蛙好好上一课，于是唤来梨儿，让她往膳房要些新鲜的生羊肉、胡葱、胡椒、盐巴和小茴香，再指使两个小厮在庭院里垒砌一座小小的石灶，升起火来；又折了些细长坚韧的柳枝，统统砍成两寸长短。
程俊看得新鲜，便也凑过来帮忙，按照蒋晴的吩咐，用匕首削柳枝的外皮，边削边问：“烤羊肉便烤羊肉，弄这许多柳枝棒棒做什么？”
“穿羊肉串儿啊！”蒋晴将程俊处理好的柳枝悉数泡在开水里清洗杀菌，“你家胡人厨子的做法，是将整只羊架在火上烤，虽说看起来颇具气势，但弊端有二：一则羊肉受热不均匀，外皮烤焦了，里面的肉还不熟；二则羊肉不容易入味，吃起来带着一股子腥膻之气。”
程俊有些不屑：“羊肉没有腥膻气还叫羊肉么？男人还有男人味儿呢！”
你那所谓男人味儿，其实是不好好洗澡留下的汗臭味好不好……蒋晴懒得跟他理论，恰见梨儿端着个大簸箩从膳房回来，便上前揭开看了看，果然是一大块新鲜红嫩的羊后腿肉，还有胡葱、胡椒等配料也都拿了回来。
“娘子要的羊肉好说，这些配料可当真不好找。”梨儿将簸箩放下，抹抹汗道，“婢子跟膳房的胡人师父连说带比划了半天，才要来的。”
幸而贞观年间与西域的贸易往来已然相当繁荣，如洋葱、胡椒等调料已然从西域传了过来。只可惜，辣椒目前尚无迹可寻，据说原产于南美洲，直到明朝才传入了中国。
没有辣椒面儿的羊肉串，就失去了一半灵魂，实在有些遗憾。
蒋晴便叹惋着，边让下人将岁勉阁小厨房里的案板和刀具端出来，自己则挽起袖子亲自上阵，将羊后腿肉切成小块儿，用盐巴细细抹匀，再撒上切碎的胡葱，最后淋上些许麻油。
程俊好奇地凑过来：“这就能烤了？”
“还不行，需腌制一炷香的功夫使之入味。”蒋晴说着，又交代梨儿将胡椒和茴香拿到厨房用小火烤干焙香，再细细碾成粉末。
程俊用指头尖捻起一块儿肉，颇为嫌弃地皱眉道：“这样小的块儿，还不够塞牙缝呢，没有整只的羊腿吃得爽快！”
蒋晴白他一眼：“人吃饭讲究得是味道，似你那般抱着整只羊腿啃，与豺狼虎豹何异？”
程俊撇嘴：“你看你，三句话不挤兑我，你就心里不痛快是不是？”说着，却挨着蒋晴坐下来，学着她的样子，将羊肉块儿一个个穿在削好洗净的柳树枝上。
所谓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几十串羊肉串便悉数串好。蒋晴见小石灶亦燃得正旺，便开始动手将羊肉串一串串架在石灶上平铺开来，又用干净羊毫刷上一层麻油。
灶里的松枝烧得噼啪作响，火舌欢快地舔/舐着羊肉，将羊肉烤得油光发亮，发出“滋滋”的声音，浓郁的烤肉香气很快便在小院里弥散开来。
程俊用力吸了吸鼻子，感觉舌底生涎，忙不迭凑过来问：“烤好了吗？”
他的馋相令蒋晴忍俊不禁，口中道“快好了，别着急！”手上不停地忙着将肉串儿翻身，使之受热均匀。
程俊等得心急，觉得是火太小的缘故，于是用拔火棍将灶拨了拨，又不知从何处找来把扇子，冲着通风孔卖力地扇起来。
他一扇之下，灶里的火苗儿顿时窜起老高，夹带着灶灰扑面而来，将蒋晴呛得直咳嗽，赶忙制止：“小祖宗，你别瞎捣乱行不行？这样猛的火，把肉串儿烤焦了就不好吃了！”
程俊好心帮倒忙还要落埋怨，只得讪讪地扔下扇子，一屁/股坐在蒋晴旁边，看着她高高挽着衣袖，露出藕节似的一截白嫩手臂，纤纤十指灵巧地将肉串来回拨动，忽然觉得奇怪：“你身为蒋家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怎么会摆弄这些？”
呃……蒋晴正刷油的手顿了顿，眼眸一转便想到个背锅侠：“我们蒋家有个仆妇，唤做牛妈，年少时曾与个西域来的胡人小伙儿相好儿过一阵，跟那小伙儿学了些烤肉的法子，在家时便偶尔烤给我们吃，我耳濡目染，也就学了个七七八八。”
程俊不仅感慨：“蒋府还真是人才辈出啊！”
蒋晴在心里默默对牛妈念叨了句“sao瑞”，又怕程俊再继续问下去，忙将一把烤熟的肉串儿撒上胡椒粉和小茴香，递给程俊：“尝尝？”
程俊对这香喷喷的肉串儿垂涎已久，接过来忙不迭就是一大口，将自己烫得直跳脚，却一边抽气一边大嚼，口中还含糊不清地赞道：“嗯！真香！”